9.
看着谢景淮离去的背影,我像被人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泪滚落在地上。
谢景淮给我送来了一具宫女的尸体,脸被划烂,是被乱棍打死的。
我枯坐在永信宫的门前,看着凋零的梅花,偌大的宫殿像个血淋淋的牢笼将我紧紧锁在里面。
天上又飘起了雪。
顾允晏已经在宫门等了两个时辰了。
我让人将那具宫女的尸体抬出去给他。
他发了疯一样的诅咒我不得好死。
初桃给我撑着伞,隔着茫茫大雪,我依旧能看到他眼底对我的恨。
顾允晏最终被靖王府的人强行带走了。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整个永信宫乱成一锅粥。
母妃自从那日去见了皇后后便陪太后出宫到寺庙里祈福。
可最后太后回来了,母妃却依旧没有回来。
谢景淮告诉我母妃活着,但永远只能活在宫外的道观里。
我拖着病重的身躯质问他为什么。
[父皇年迈,宫中早就没有人可以和你争太子之位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放过永信宫?]
他轻描淡写的看着我。
[那是为了你母妃着想。]
彼时不明白他口中这句话的意思,直到后来宫中大变,皇后铲除异己,将后宫四妃除去了三位,只剩下我母妃一个在道观里了此余生。
父皇越发病重,谢景淮也开始雷厉风行的清除异己。
我知道他下一步就是靖王府。
10.
除夕盛宴,四方诸侯陆续进宫朝拜。
顾允晏已经成功接手了靖王府,此次进宫也是由他代替靖王前来。
宴会上,顾允晏当众向父皇求娶我。
我知道他不是想带我走,他只是想拉我下泥潭,想让我陪他一起死。
我看着跪在下面的他,心里万分苦涩。
他明知谋逆一朝事发诛连九族,可他还是想带着我一起下地狱。
正当我想出面拒绝时,谢景淮抢先了一步。
[永安公主尚且年幼,此事再议吧。]
我看着谢景淮,苦笑了一下。
当晚,太子遇刺,命悬一线,此间种种线索皆指向顾允晏。
顾允晏被关进了天牢。
凤祈殿里,我跪了三个时辰终于见到了皇后娘娘。
凤椅上的女人雍容华贵,她屏退了所有宫人,慢慢踱步到我面前狠狠给了我一巴掌。
[你母亲是个聪明的,怎么就生了你一个如此愚笨之人。]
我捂着泛红的脸,低着头道:[只要娘娘肯帮景安这一次,我愿意对娘娘唯命是从。]
闻言她笑了笑,轻抚过我泛红的脸:[本宫膝下无女,自幼视你为己出,只要你愿意听我的,我可以放他一马。]
她拖着长长的凤袍,叹息了一声:[太子要登基,没了赵家的扶持难免要崎岖一些,你年岁不小了,是该嫁人了。]
11.
父皇赐婚我与赵锦,承皇家恩泽,顾允晏免去死罪,发配边疆。
谢景淮伤势痊愈时曾来找过我。
他坐在梅树下看着我皮笑肉不笑道:[我一直以为永信宫里只有天真无邪的兔子,竟然没想到还能养出狡诈的狐狸。景安你真是演的一出好戏。既要顾允晏戴罪滚出京城,又要罪不至死保他一条狗命。]
我没有说话,恭恭敬敬的为他倒上一盏茶。
他看着杯里舒展的茶叶,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你就不怕你找的刺客真的把我杀掉。]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看着他将茶杯倒扣在桌上,微微对我笑道:[谢景安,你不会嫁给赵锦的,你这一辈子都逃不出这座冰冷的宫殿。]
父皇突然暴毙,遵照典章制度,我身为公主要为其守孝三年。
皇后大怒,与谢景淮在凤祈殿大吵了一场。
顾允晏发配那日,我去见了他最后一面,他面容憔悴的看着我。
[为何不愿跟我走?]
我静静的看着他,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只不过笑声太过凄戚。
[顾允晏,我为何要跟你走?]
他站了起来死死的盯着我。
[谢景安,你当真以为我一无所知?]
[你知道吗,我回去后将那具尸体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好几遍,脑海里涌现了许多蛛丝马迹,一个宫女哪里弄得到那些名贵药材,一个宫女哪里知道我受了什么伤,需要什么东西……]
[够了。]
我出声制止了他,衣袖下的手指早就将掌心掐得血淋淋。
[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泪不知何时爬满脸上,我张了张唇却吐不出一个字。
谢景淮当了皇帝,顾允晏只有跑才能活下去,他带不走我的。
我早就被那座深宫里的藤蔓缠得死死的。
我听到我冰冷麻木的声音响起在这空荡荡的牢狱里。
[顾允晏,你能给我什么?我之前对你好,只不过是看你可怜,如今你一个戴罪之身,能给我什么?我要荣华富贵,我要权倾天下。当年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和谢景淮赵锦他们是一路人,你滚吧,我永远也不要在见到你。]
顾允晏离京那日,我站在高楼看着他被两名差役羁押着往前走。
走吧,远离这吃人的京都,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蜷起来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够了。
谢景淮登基第一件事就是靖王府。
赵家率禁军包围了整个靖王府,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我被禁足在永信宫,像一只受伤的鹤只能呆呆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等待着生命的凋零。
身体情况越发况下,谢景淮派了许多太医前来,可无一人能治好我的病。
太医告诉他,我的是心病,谢景淮嗤笑了一声,太医院从此就换了一批人,整个永信宫的人的兢兢战战。
12.
夏末多雷雨,听着窗外的雷鸣声,我感到阵阵不安。
谢景淮一身酒气的闯进了永信宫。
他屏退了上上下下所有的宫人。
隔着层层轻纱,眼前的人陌生又害怕。
我稳下心神朝他恭恭敬敬的参拜道:[陛下喝多了,我让人送陛下回朝阳殿吧。]
他轻蔑的哼笑了一声。
[景安,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永远对我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
我睫羽不自觉的颤了颤。
他拿起了酒壶猛的喝了一口。
[年幼时,萧贵妃怀你时,整个皇宫最提心吊胆的人就是我和母后,母后做梦都想要治你于死地,那段时间你就是我的噩梦,可当得知永信宫诞下的是一名公主时,你知道谁最开心吗?]
他蹲下身,看着我,通红的眼眶掺杂着太多复杂的情愫。
[我,最开心的人是我,在这深宫中终于有一个我不必戒备,不必担忧会威胁到自己的人可以与之亲近的人。父皇猜疑我,母后忧心我,整个皇宫上上下下几百号人,没有一个可以倾述真心的人……可我无数次的示好都只能换来你的淡漠。]
[我以为你生性如此,对所有人都冷冰冰视而不见,可你却为了顾允晏那个贱种出头,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我才是最可怜的那个人,你不是对所有人都敬而远之,你是只对我一个人。]
谢景淮忽然抓住我的脖颈,手上勃起青筋,不断收紧,空气变得稀薄,眼前逐渐蒙起一阵白雾,只能听清谢景淮在耳边的话如同诅咒般响起。
[谢景安,你逃不出去的,陪我一起孤独的死在这深宫里吧。]
因缺氧五脏六腑像被无数小刀割据,一口腥甜涌上喉咙。
[太后娘娘有请陛下前去凤祈殿。]
脖颈上的手蓦然松开,谢景淮看着瘫倒在地上急促喘息的我,冷冰冰的下了最后一道圣旨。
[没有朕的旨意,永安公主不得踏出永信宫一步。]
我趴在地上,看着永信宫的大门关闭在面前,遮住最后一丝向往。
郁结于心,更加药石无医。
谢景淮派人给我送来一只鸟,鸟被关在笼子里,我费力从床上爬起来将笼子打开。
鸟儿扑棱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近看才发现它的翅膀早就被剪去了羽翼。
我痛苦的坐在地上,手边放着的是一条崭新的白绫。
我抚上白绫,冷冰冰的丝绸缠绕上脖颈像一条蛇,脚下的椅子摇摇晃晃,只用轻轻一蹬就可以结束这了无尽头的一生。
可是那只鸟一只在挣扎,无数次尝试挥舞起翅膀,它一定也很想逃离这里吧。
我从凳子上摔坐在地上,将小鸟捧在手心,泪水滴落在它身上,它乖巧的蹭了蹭我的手。
罢了,等将你养好,放你出去再死吧。
从那日起,养鸟种花成了我唯一能做的事。
13.
贴身宫女初桃告诉我,顾允晏在北方反了,如今正率领大军南下。
这是我被禁足的第三个年头。
那只鸟放飞了又回来了,我给它取名安安。
安安经常会从外面叼些小东西回来,有时是枯叶,有时是鲜花。
这些虽普通,却都是这硕大深宫外的东西。
见我不为所动,初桃低着头又补充了一句。
[顾允晏还起誓,必屠尽谢氏皇族。]
手里的绣针走偏,看着上面的一点鲜红才后知后觉到疼。
这些年与人交流寥寥无几,早就丧失了作为一个人的正常情绪。
我木着一张脸,不知该做何反应。
初桃见我这样,心疼的帮我包扎着伤口。
谢景淮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俯下身自己拿起纱布亲自帮我包扎。
早在前年,母妃病逝道观,我苦苦跪在永信宫求他放我出去见母妃最后一面。
可无论我再怎么哀求,得到的永远是缄默紧闭的大门。
从那一夜,我眼里就再也看不见谢景淮这个人了。
无论是他站在我面前还是在我耳边大声说话,仿佛是为了保护自己,身体五感彻底屏蔽了这个人的存在。
哪怕他现在蹲在我面前悉心为我包扎伤口,可我依旧目空无人的看着自己的手。
谢景淮叹了一口气,谢氏皇朝早就是强弩之末,外戚干政,这些年他与曾经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争了个你死我活。
看着他黑丝里掺杂着几缕白发,原来大家这些年谁也不好过。
我蓦然的笑出了声,终于要结束了,那只叫谢景安的鸟终于要飞离这座牢笼了。
我让初桃扶我进去,独留谢景淮一个人站在萧瑟的风中。
14.
[今年的冬天一定会很冷,需不需要奴婢多备些炭火?]
初桃看着窗外的霜降担忧的询问我。
我摇了摇头。
不用备那么多炭火,因为根本熬不到冬天结束。
顾允晏势如破竹,一路南下,京都越来越人心惶惶。
入冬前,太后竟然来看望我。
昔日凤仪万千的女人如今只能佝偻着腰,让人搀扶着行走。
我为她沏了一壶茶,水雾模糊倒显得彼此和睦。
[景淮这孩子是我没教好他。]
我不回话,静静的看着她,人到暮年难免多愁善感。
[景安,哀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生在皇家难免会被权力蒙蔽双眼,但皇家向来都薄情寡性,只有君臣,无亲人。你若做了母亲大概也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我放下茶杯,宛然一笑。
[太后娘娘糊涂了,景安没有做过母亲,也不可能成为一名母亲了。]
对面的女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手里的茶杯颤了颤。
谢景淮酒醉夜闯永信宫后,太后就差人送来了一碗汤药,与送母妃当年那碗如出一辙。
我捡起一个橘子细细剥皮。
[太后娘娘其实不必忧心,若景安当真做出那有悖人伦之事自会上吊自刎,向祖先祖宗以死谢罪。]
我将剥好的橘子递给她,她伸出手却怎么也拿不稳,橘子滚在地上,沾上灰尘。
一滴浑浊的泪打在手背上,直到过了很久才听到一声细微的对不起。
凛冬将至,太后走在了京都第一场大雪前,整个王朝像一片摇摇欲坠的雪花。
谢景淮解了我的禁足,大概这种时候,也没有人能顾及上我这个废弃了多年的公主。
看着打开的大门,我却感不到一丝自由。
初桃劝我出去走走,可还没踏出宫门,巨大的窒息感像潮水将我漫延。
我有些悲哀的看着初桃淡淡的说:[我好像永远也出不了永信宫了。]
初桃红着眼,泣不成声。
原来鸟被关太久真的会忘记如何飞行。
顾允晏攻到城门口时,京中权贵早携妻儿逃到了南方。
谢景淮也派人来带我走,看着一身狼狈颓废的他,我摇了摇头。
谢景淮站在阴影处,显得无比凄凉,我知道他不愿做一个亡国之君。
那日初桃告诉我的话又密密麻麻环绕在耳边。
顾允晏起誓要杀尽谢氏皇族,我苦涩的想,他大概是真的恨透了这个地方,恨透了所有人。
谢景淮在永信宫外站了整整一夜,京都等来了第一场雪。
朝华殿火光冲天,谢氏最后一个皇帝死于火海。
15.
嗓子里不断冒出鲜血。
顾允晏拿剑的手一直在抖,最后不堪重负的落在地上。
有人飞扑过来将我搂进怀里,滚烫的泪砸在脸上。
我失神的看着天空,一片片雪花簌簌落下,落在顾允晏的头上,落在我的眼里又化成水滑落下来。
我想抬手拂去顾允晏头上的落雪,可拼尽全力也够不着。
顾允晏握住我的手,一直在说对不起。
可是我想要的不是对不起。
五脏六腑被烧灼,眼前笼了一层又一层大雾。
我费力的张了张嘴,在他耳边告诉他。
[你,你来晚了,那只鸟早就死了。]
[在这深宫里路比岁月长,你要好好的,忘了我。]
一字一句牵连着身上的千万疼痛,到最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用最后的目光去描摹他的每一条纹路。
我知道有些话再不开口就再也没有机会开口了。
[谢氏如今已没有直系子嗣了,你看在年少时的情分上宽恕他们……]
他不断的点头,不断的哀求我不要走。
[愿来生,落户山水,寻常布衣伴你白头终老。]
雪下呀下,一层又一层,下得少年帝王满头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