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萧玉生端坐于正厅,凝视着柳芜漪一件又一件地试穿新衣。
“郎君,这件可还入眼?”
他木然颔首,思绪却飘向了远方,忆起了姜琳琅。
姜琳琅年幼时,总爱着一袭华美的襦裙,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后,娇憨地说着要穿上最夺目的嫁衣,成为他的新娘。
那时,他似乎并未如此抵触。
究竟是何时开始心生芥蒂的呢?
或许,是从他入主商号,手握大权开始。
每当旁人提及姜老爷对他的提携之恩,他对姜琳琅的排斥与厌恶便会加深一分。
那些恩情化作无形的枷锁,而姜琳琅,便是这枷锁最真实的体现。
他忽而想去探望姜琳琅。
萧玉生起身,道:“我去瞧瞧琳琅,她晨起还未用膳。”
柳芜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不吃饭定是在使小性子,晾她一晾便是。郎君放心,嬷嬷自会备下精致的膳食。”
萧玉生强迫自己落座。
是了,那个娇纵的千金,是该给她些教训。
蜜月之行,如胶似漆。
一切皆如他所愿。
只是,每每不经意间翻看传信玉符,总不见姜琳琅只言片语。
萧玉生剑眉微蹙,心头掠过一丝烦躁。
深夜,他梦回年少,姜琳琅如乳燕投林般扑入他怀中,软糯地唤着“哥哥”。
他含笑伸手去揽。
猛然惊醒,柳知南柯一梦。
一月后,他们返回府中,却不见姜琳琅的身影。
“我们归来,她竟不知前来相迎,当真失了礼数。”
柳芜漪又在数落姜琳琅对她的不敬。
这是头一回,萧玉生没有顺着柳芜漪的话说下去。
他心不在焉地应付两句,便径直去敲姜琳琅的房门。
“玉生!”
柳芜漪在身后唤他,却唤不住他,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房中弥漫着清冷的气息,空寂无人。
他一把拉开衣橱,里头空空如也。
“嬷嬷!”
萧玉生的声音微微颤抖。
“琳琅何在?”
嬷嬷垂首不语。
“小姐早在一个月前便已离去。”
萧玉生立刻取出传信玉符,拨通了姜琳琅的讯号。
“您所拨的讯号为空号,请核实后再拨。”
萧玉生心头一慌。
他想去找姜老爷索要姜琳琅的新讯号。
柳芜漪从身后紧紧抱住他。
“她定是恼了我们。”
“姜琳琅素来仗势欺人,此刻定是等着你低声下气去哄她呢。”
萧玉生浓眉紧锁。
“可是……”
“便是因你往日太过纵容,才将她惯成了这般模样。放心吧,再过几日,她自会忍不住回来的。”
萧玉生心头微震,隐隐有些不安。
转念思忖,却又觉此言不无道理。
这些年来,姜琳琅总是追逐着他的身影,从未需他费心去哄。
纵使再生气,终究还是会回来的,她舍不得他。
“大不了……”
萧玉生低声呢喃。
“到时让她做我的外室,她定也是心甘情愿的。”
思及此处,萧玉生心下稍安。
柳芜漪紧贴着他的后背,唇角微微上扬,暗自松了口气。
我倚坐舟中楼阁,凭窗远眺。
目之所及,尽是苍翠欲滴的林木与连绵起伏的黛色远山。
此番心境,当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似挣脱樊笼的飞鸟,终得自在翱翔。
终于,我挣脱了萧玉生的藩篱。
往昔为了追随萧玉生的脚步,我足不出户,生怕伤了他那可怜的自尊。
如今,我终可随心所欲地过活。
欧罗巴的古堡,阿非利加的草原,亚美利加的峡谷。
我懊恼于自己竟错过了如此多绚烂的风景。
但转念一想,又庆幸自己尚有机会重头来过。
我学会了打马球,学会了射箭,做了许多以前不敢做的事情。
只是身旁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我侧首看向邻座的男子。
他是大宋最年轻的状元郎,前年在京城诗会拔得头筹,今年更是成为御前红人。
当之无愧的诗仙,宋长安。
回想起当初在京城诗会上,父亲神秘兮兮地将他推至我身旁。
还朝我挤眉弄眼。
“乖宝,这可是为父亲自把关的,绝佳良配。”
确是绝佳。
肩宽腰窄,气质出众。
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见异思迁。
这几月来,我竟一次都未曾想起过萧玉生。
自然,宋长安需全程以扇遮面。
否则我们早已被狂热的诗迷团团围住。
“抱歉,是我父亲为难你了,你无需耽误正事。”
我在宋都御街,轻舔着糖人,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他。
“莫非,陪伴我便是父亲雇你的差事?”
6
他折扇一收,笑道:“公子当真未曾忆起我是何人?”
我怔然。
他取过一柳丝帕,轻柔拭去我唇畔的残渍,我的面颊瞬间烧起一片绯红。
宋长安轻笑出声。
“是我自作多情了。原本还在我家里,听闻伯父与家父闲谈,道及姑娘欲出游,便推了原定的行程,厚颜随行。”
我心下诧异,听他口吻,似与我家颇为熟稔,可我却毫无印象。
“看来姑娘是真的将我忘却了。”
他神色黯然。
我心中愧疚,正欲出言宽慰。
他却伸出左手,无名指上一道浅浅的疤痕,赫然入目。
我凝视良久,往昔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莫非……”
宋长安轻抚我的发顶。
“小傻瓜,可算想起来了?”
宋长安,乃家中世交之子。
自幼便喜跟随于我。
昔年上元夜观花灯,我看得痴迷,竟忘却将手中花灯掷出,宋长安一把夺过。
花灯却在他手中炸裂,血流如注。
那时我惊惧不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反倒出言安慰。
自此,宋长安的左手无名指上便留了这道疤痕。
他戏言,这是我赠他的定情信物。
后来,他们举家迁往洛阳。
起初,我们尚有书信往来,可自从萧玉生闯入我的生命,我便将宋长安抛诸脑后。
“我一直寄雁书与你,为何后来你皆不回,甚至从未启封?”
宋长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委屈。
我不想让他知晓我与萧玉生的纠葛,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抱歉……这些年你过得可好?定是极好的,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诗仙了,哈哈。”
为掩饰尴尬,我笑得像个痴儿。
“无需致歉,你诸事繁忙,无暇回信也无妨,我会自己走到你身边的。”
宋长安凝望着我,目光温柔。
“幼时你不是戏言,未来夫婿必得是名动天下的诗仙?”
他眨了眨眼。
“我做到了。”
我心中蓦地一软。
儿时戏言,他竟铭记于心。
忽而,天光被遮蔽。
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
萧玉生双目赤红,伸手欲将我揽入怀中。
“琳琅,我总算寻到你了!”
“啪!”
宋长安挥手格开萧玉生的手,将我护在身后。
“休要碰她。”
萧玉生似才注意到宋长安。
宋长安戴着遮面的乌纱,萧玉生一时半刻怕也认不出他是谁。
“琳琅的护卫?速速退下,不知本公子是何人吗?”
我不想在大街上引人围观,低声质问他。
“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想你。”
“思之如狂。琳琅,你为何让我寻你不得?”
我觉得他此言荒谬至极。
“你不去管束你的娘子,纠缠我做什么?”
“我已与那蛇蝎妇人仳离!”
萧玉生怒容满面。
原来我与宋长安出游后,父亲便遣人详查我在京中诸事。
嬷嬷将一切和盘托出。
父亲未料我竟遭萧玉生如此欺辱。
盛怒之下,父亲立时罢黜了萧玉生的所有差事,又命人暗中查访柳芜漪。
萧玉生飞鸽传信问父亲为何罢免他时,父亲将他痛斥一番。
“竟养出个欺辱我儿的白眼狼!”
同时,父亲还给他传了一封信。
信中乃是柳芜漪蓄意损毁我簪子的证物,以及她买通春药的证据。
原来那日给他下药之人,正是柳芜漪。
难怪她当时来得那般及时。
不仅如此,柳芜漪实则已嫁过一次。
只因她在闺中之时,过于放浪形骸,曾三度小产,如今已难有身孕。
故此前夫以骗婚为由,将她告上公堂,判了仳离。
柳芜漪在乡里遭人唾骂,无颜立足,这才寻到萧玉生这青梅竹马,欲让他做个替罪羊。
萧玉生当时简直不敢置信。
他携此物证去寻柳芜漪对质,却见柳芜漪正在勾栏瓦舍中,与一众伶人厮混,场面不堪入目。
萧玉生怒火攻心,当场将柳芜漪按倒在地,拳脚相加。
手边有何物,便以何物击之。
手段极其残暴,最后柳芜漪的脏腑都流了出来。
因其行径过于恶劣,加之父亲不允人保释,萧玉生被直接关押了半年,等候开堂审理。
如今他能出来,乃是因柳芜漪欺骗他在先,官老爷念及他还要考取功名,便放了他。
“若非受此耽搁,我早已前来寻你。”
萧玉生声音哽咽。
“这段时日,我柳才明了自己真心所系之人。”
7
他凝望着我,眸中似有星河流转。
我不言,他便自顾自低语:“我心悦你,自儿时至今,从未更改。琳琅,你心中亦有我,是也不是?”
他眼中盛满期盼,双手微展,似是等我投入怀抱。
我却蓦然忆起前世,他纵马踏过我身躯的痛楚,历历在目。
我不由自主地捂住心口,那锥心之痛,仿佛犹在。
“不,我早已不爱你了。”
“那个爱你的姜琳琅,早已被你亲手扼杀。”
我拂袖欲去,他却疾步上前,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琳琅,莫要使小性子,随我归家。”
我蹙眉,奋力挣脱。
“放肆!”
他眼眶泛红,宛若被弃稚犬。
“你还在恼我,对不对?我赔罪,皆是我的不是。从前是我昏聩,此后,我眼中再无她人。”
“琳琅,无你,我生不如死。求你,莫要离我而去。”
我心中生惧。
宋长安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
“她已言明,你听不懂人话么?”
他吃痛松手,怒目而视。
“你算何物,有何资格插手我二人之事?”
“我么……琳琅的未婚夫婿。”
宋遭瞬间寂静。
他猛然蹙眉,看向我。
“琳琅,你为气我,也不该寻这等货色。”
他上下打量宋长安。
“瞧着身段倒是不错,是哪家倌楼的小倌?这种人不过贪图你的钱财,今日哄着你,明日便不知在哪位贵妇榻上了。”
我脸色骤冷。
“你嘴巴放干净些!”
宋长安不恼,反倒轻笑出声。
“哦?哪家小倌有我这般风姿?”
他徐徐摘下遮面的乌纱。
他面色一僵。
这是自然。
作为常与各商贾世家打交道的他,不可能不识宋长安。
宋长安不仅是诗仙,更是京城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脸色煞白。
正欲开口,人群却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挤得一个趔趄。
“啊!是宋郎!”
“奴家仰慕您已久,可否为奴家题字?”
“郎君,可否与奴家合画一副?奴家倾慕您!”
他险些被人推倒,狼狈不堪。
我也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我的腰肢,将我护入怀中。
宋遭喧嚣,似都远去。
“老天爷!这是何事?”
“他二人是何关系?”
“莫不是……我还以为宋郎会与那赵家小姐在一处,我可喜欢看他二人一起对诗了。”
一片惋惜之声。
“今日是我与内子的私游,不便一一题字合画,但可与诸位留下一字。”
宋长安朗声道。
此言一出,更是惊倒众人。
自始至终,我面颊绯红,如火烧云。
直到人群簇拥着我们上了马车。
萧玉生始终未能挤进来,反被推搡数次。
我从未见过他那般落魄之态。
即便是当初家徒四壁,受人接济时,他亦是傲骨铮铮。
上车后,我低头绞弄手指,不敢抬眼。
“你这般说,不怕诗迷散尽?况且,谁是你的内子……”
宋长安握住我交缠的十指。
“我敬重诗迷,但我更在意你。”
“况且,我学诗就是为你。我愿天下人皆知我二人佳偶天成。”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雕花锦盒。
握着锦盒的手指微微颤抖。
盒中,一枚玉簪子静静躺在那里,像极了我娘留个我的那一支。
定是他知道娘给我的簪子摔碎一事,花了心思去沟通打磨的,可见用心。
“琳琅,你可愿嫁我为妻?并非因长辈之命,亦非为摆脱他人纠缠,只因我这个人。”
我本以为我会踌躇不定,但我并无。
我心如明镜,我愿与眼前之人相守。
“我愿意。”
他怔愣片刻。
随即欣喜若狂,簪子险些握不稳,簪了好几次才簪进我的发髻里。
“此言,此景,我已在心中演练近二十载。”
8
次日,宋父亲自来说亲了。
“早该昭告天下,亲家,一同商议婚事。”
举国哗然。
百姓们议论纷纷,消息传得比飞鸽还快。
我听闻坊间那些祝福的话语,只觉得每个字都透着喜气。
我坐在茶楼的隔间喝茶,一边听着其他人在谈论我的婚事。
忽而,便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琳琅……”
是萧玉生,那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
“你可是为了气我,才与他定亲?并非真心,对不对?”
“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我语气平静,却字字珠玑。
“我不爱你了,从知晓你心悦柳芜漪起,便不爱了。而今,往后,我心中唯有宋长安一人。”
“萧玉生,你该知晓,我从不曾将情爱视作儿戏。”
他自然知晓,我倾心一人时,是何等模样。
从前的我,为了他,几近卑微到尘埃里。
他羞愤欲绝,生气地砸碎了茶杯。
“皆是我的过错,是我将你弄丢了……”
说完他双眼通红,转身泪如雨下。
这话我并未放在心上。
早在我涅槃重生那一刻,我与他便再无瓜葛。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需我费心。
那便是——婚事。
三月后,我两世为人,却是头一遭出阁。
三书六礼,凤冠霞帔。
我望着眼前这身着大红喜袍,眼角微润的男子。
再看看身旁那位喜极而泣,泪眼婆娑的父亲。
我想,或许前世种种苦楚,皆是为了映衬此刻的圆满。
数年后,我才知晓,大婚当日,还有一段隐情。
柳芜漪竟想来搅闹,彼时她腰间还挂着秽物袋。
“姜琳琅,你害我一生凄苦,凭何独享欢愉!”
“皆因你,玉生才会弃我而去,我这一生都毁在你手中!”
她状若疯癫,欲冲入喜堂。
还未等宋长安安排的护卫出手,萧玉生便抢先一步将她拉走。
原来,萧玉生也一直躲在门外,窥视着我的婚仪。
柳芜漪激动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哀求道。
“玉生,莫要弃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
“你不是说,只要我为你写下谅解书,你便会与我重修旧好吗?”
萧玉生捂住口鼻,嫌她身上那股尿骚味熏人。
“你先是构陷琳琅,后又骗婚,竟还有颜面求我宽恕?你这般腌臜之人,根本不配存于世间。”
“当真令人作呕!”
萧玉生猛地抬腿,一脚将柳芜漪踹翻在地。
“往后不许你再去叨扰琳琅,可曾听清?”
他未再多看柳芜漪一眼,转身隐于门外暗影之中。
目光穿过喧嚣人群,落在那喜堂之上。
新人执手对拜,红绸似火,灼痛了他的眼。
柳芜漪面目扭曲,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
狠狠刺入萧玉生的心口。
萧玉生瞪大了眼睛,挣扎着回头,满眼皆是不敢置信。
“你,你怎敢……”
柳芜漪用力拽下身上的秽物袋,砸到萧玉生身上。
“你不是嫌我污秽吗?那便与我一同肮脏地堕入黄泉吧!”
柳芜漪仰天长笑,下一刻便被护卫制服,按倒在地。
萧玉生被送往医馆,苟延残喘了几日,终究还是撒手人寰。
听闻,他弥留之际,口中还不断呼唤着我的名字。
柳芜漪因蓄意谋害,很快便被判了斩立决。
然而这些事,宋长安一直瞒着我。
知晓原委后,我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长安将女儿抱去内室,出来后,轻轻将我揽入怀中。
“娘子,毕竟你们相识多年,为夫不愿你伤怀。”
我摇了摇头。
“皆是他们咎由自取,因果循环罢了。”
我依偎在宋长安怀中,念及这几年来,他待我如珠如宝。
此生,父亲、夫君、女儿,皆在身侧。
真好。
谨以白头之约,书此红笺。
将那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之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