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父亲葬礼上哭昏过去。
>再睁眼,竟被年轻时的父亲举高高:“小豆丁,我是隔壁新来的知青林卫国!”
>玻璃弹珠撒了一地——林卫国是父亲的本名,家里从不敢提的禁忌。
>直到那晚,我看见文质彬彬的父亲为保护母亲,抄起板砖砸向流氓。
>他抹着血笑:“雪梅同志别怕,我打架其实很厉害的。”
>母亲颤抖着为他包扎时,我摸出口袋里父亲老照片。
>照片背面写着:“1979年秋,护得明珠归。”
>原来母亲总念叨的“你爸当年为我拼过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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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上的唢呐声,尖利得像是要把人的魂儿从腔子里硬生生扯出来,再钉死在白惨惨的灵堂上。照片里的父亲,还是那副模样,嘴角抿着点安静的弧度,眼神温吞得像一碗放凉了的水。可那木头盒子,那么小,那么沉,压得我喘不过气。妈佝偻着背,像一张被骤然抽去了所有竹骨的旧藤椅,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骨灰盒边缘,指节绷得青白,仿佛那是她仅剩的、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没哭出声,只是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断续的呜咽,每一声都拉扯着我的神经。眼泪糊了满脸,又烫又冷,胸口憋闷得像塞满了浸透水的棉花,沉重得坠着五脏六腑往下沉。黑暗猛地扑了上来,带着浓重劣质香烛和腐朽纸灰的味道,瞬间吞噬了灵堂里那片刺目的惨白和揪心的呜咽。
意识在黏稠的黑暗中浮沉,不知过了多久,一种失重感猛地攫住了我,随即,身体被一股坚实的力量稳稳托住,高高地举了起来!视野骤然开阔,明亮得有些晃眼。
“哟!小豆丁醒啦?”一张年轻得令人心惊的脸庞凑到近前,带着蓬勃的热气和阳光晒过的麦秸味道。浓眉,明亮的眼睛,咧开的嘴角挂着毫不设防的爽朗笑意,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流畅的小臂线条。
“看傻啦?”他哈哈一笑,手臂故意上下颠了颠我,吓得我本能地抓紧了他粗硬的工装领口。“我是隔壁新来的知青,叫林卫国!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
林卫国!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手里攥着的一把玻璃弹珠,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依托,噼里啪啦地砸在脚下的黄土地上,清脆又杂乱地滚得到处都是。
林卫国,父亲的本名。家里绝对不敢提的禁忌。妈每次无意中听到别人提起这三个字,哪怕只是谐音,脸色都会瞬间灰败下去,眼神空洞地望向某个不可知的远方,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
这个正把我举得高高的、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年轻人……是我爸?那个后来温吞得近乎懦弱、连大声说话都很少的父亲?
“哎哟,瞧瞧,把我们小豆丁都吓掉金豆子啦?”一个清亮带笑的女声插了进来。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看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绿军裤、扎着两条乌黑油亮麻花辫的年轻女人走过来。她的眼睛像含着一汪清泉,亮得惊人,嘴角弯弯的,整个人像一棵迎着朝阳、生机勃勃的小白杨。她手里还拎着一把水灵灵的青菜,水滴顺着翠绿的菜叶滚落,砸在干燥的泥地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是妈!年轻得像一颗刚剥开的水煮蛋,饱满、莹润,带着未经世事磋磨的光泽。那个被岁月和病痛压垮了的、总是沉默寡言的身影,此刻被眼前这个鲜活得耀眼的女子彻底覆盖。
我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两个人——年轻得不像话的父亲,和同样年轻得不像话的母亲。
林卫国——年轻的父亲,把我轻轻放回地面。粗糙却温暖的大手揉了揉我乱糟糟的头顶。“摔疼了没?瞧你这小胆子。”他语气带着点亲昵的调侃,弯腰帮我捡拾那些滚落的玻璃珠。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清晰而有力,和我记忆里那张松弛的、总是带着点疲惫和妥协的面容天差地别。
秦雪梅——年轻的母亲,也蹲下身来帮忙,纤细的手指灵巧地把弹珠拢在一起。她抬头冲我笑,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小豆丁,发什么愣呢?不认识你秦姨啦?”
她的手指不经意间拂过我的手背,带着年轻肌肤特有的温热和弹性。那触感如此真实,却又虚幻得像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我低头看着掌心被林卫国放回的、带着他掌心温度的几颗玻璃珠,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进来。这不是梦。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他们初相识的、禁忌的名字还被他朗声宣之于口的时光。
日子像村口那条浑浊却永不停歇的小河,裹挟着七十年代末特有的尘土和喧闹向前流淌。我成了隔壁林知青身后那个沉默的小尾巴,用这双来自未来的眼睛,贪婪地、困惑地观察着这对年轻的父母。
林卫国——父亲,在村里人缘出奇的好。他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和耐心。谁家的犁耙坏了,他卷起袖子叮叮当当一阵敲打;孤寡老人水缸空了,他二话不说挑起扁担就走;傍晚的晒谷场上,他耐心地教几个拖着鼻涕的娃娃认字,昏黄的煤油灯光晕染着他温和的侧脸,声音低沉悦耳。他对我这个“邻居家的小豆丁”也格外关照,会用草茎编出活灵活现的蚱蜢,会从自己那份稀罕的点心里省下几块悄悄塞给我。他总是笑着,温厚得像一块吸饱了阳光的泥土。
秦雪梅——母亲,则是公社文工团里最耀眼的那颗星。她嗓音清亮,身段柔软,跳舞时像一阵自由的风。每次演出回来,她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铃铛总是一路响得清脆欢快。林卫国常常会“恰好”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看书”或是“歇脚”,远远地看见那抹身影,眼睛就亮起来,却又在她走近时,略显笨拙地移开目光,耳根悄悄爬上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他会局促地站起来,搓着手,憋半天才讷讷地问一句:“雪梅同志……演出……还顺利吧?”那样子,活脱脱一个情窦初开、手足无措的毛头小子。秦雪梅则会爽朗地一笑,大大方方地回应:“顺利着呢!林同志又看书学习呐?” 两人之间流动着一种青涩又美好的氛围,像初春枝头刚刚冒出的嫩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阳光的温度。
看着他们,我常常陷入一种巨大的恍惚。眼前这个温吞、勤恳、甚至有点腼腆的林卫国,和我记忆中那个在逼仄的厨房里佝偻着腰、沉默地抽着劣质烟、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父亲,真的是同一个人吗?那个名字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段被彻底掩埋的过往,让它在几十年后,依旧成为家里一个碰不得的伤疤?
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直到那个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的夏夜。
那天秦雪梅在邻村有演出,回来得格外晚。没有月光,只有稀疏的几点星子黏在墨黑的天幕上。林卫国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时不时焦灼地看一眼村口那条黑洞洞的小路。我坐在门槛上,心也莫名地跟着悬起来。
终于,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刺耳的喧哗,夹杂着自行车摔倒的哐当声和一个女人惊怒交加的尖叫!
“秦雪梅!”林卫国低吼一声,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速度快得只在夜色中留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着声音的方向跑。浓重的黑暗包裹着我,只有远处手电筒乱晃的光柱和粗鄙不堪的叫骂声撕扯着夜的寂静。
“小崽子!别过来!”林卫国急促的吼声从前面传来,带着一种我从没听过的、近乎撕裂的凶狠。紧接着,他猛地转身,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拦腰抄起,几步冲到路边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陈年腐朽气味的煤堆后面,把我用力塞进一个凹陷的角落里。“藏好!捂住耳朵!不许看!不许出声!”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又裹着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那双在煤油灯下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在远处手电筒晃过的微光里,竟迸射出一种骇人的、择人而噬的凶光,像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不等我反应,他猛地转身,顺手抄起了墙角半块不知废弃多久、棱角狰狞的板砖。
“赵大虎!你他妈的找死!”林卫国的咆哮声在狭窄的村道上炸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他像一道裹挟着雷霆的黑影,狠狠地撞进了那四五个围着秦雪梅推搡调笑的二流子中间!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像一场混乱、血腥又暴烈的噩梦。
板砖砸在肉体上的闷响,骨头断裂的“咔嚓”声,痛楚的惨嚎,粗野的咒骂……手电筒的光柱疯狂地摇晃、碰撞、破碎。人影在微弱的光影里扭曲、撕扯、翻滚。我死死捂住嘴,牙齿深深陷进手背的皮肉里,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透过煤堆的缝隙,我看到林卫国完全变了一个人。
那个平时说话温声细气、连杀鸡都要犹豫半天的林卫国,此刻像一尊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煞神!他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凶狠和精准。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每一次出击,都简洁、高效,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他避开迎面砸来的木棍,反手一砖拍在对方脸上,鼻血瞬间喷溅;他侧身躲过踹来的脚,顺势抓住脚踝狠狠一拧,骨头错位的脆响清晰得令人牙酸;他用手肘狠狠砸向另一个扑上来的人的喉结,那人立刻捂着脖子蜷缩在地,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混乱中,那个叫赵大虎的流氓头子,脸上带着一道被碎玻璃划开的、狰狞淌血的口子,从地上挣扎着爬起,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他踉跄着扑向旁边摔碎的啤酒瓶堆,一把抓起半截参差尖锐的瓶身,怪叫着朝林卫国背后猛刺过去!
“卫国!后面!”秦雪梅惊恐欲绝的尖叫撕裂了夜空。
林卫国刚踹倒一个扑上来的混混,闻声猛地回头。那半截闪着寒光的碎酒瓶,距离他的腰眼已不足半尺!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不是惊恐,也不是愤怒。那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漠然的平静。仿佛刺过来的不是致命的凶器,而是一根无关紧要的稻草。他的眼神深处,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漠视一切的寒潭。他甚至没有试图完全躲闪,只是极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角度,让那致命的一刺偏离了要害。同时,他那只沾满泥土和血迹的右手,极其自然、极其迅捷地也摸向脚边另一块更大的、边缘锋利的碎玻璃片……
“砰!”
一声闷响。不是玻璃刺入身体,而是一根不知道谁丢出来的粗木棍,狠狠砸在了赵大虎持凶器的手臂上。碎酒瓶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旁边的土墙上,碎裂成更小的渣滓。紧接着,几道手电光柱和杂乱的脚步声、呵斥声由远及近——是听到动静赶来的大队民兵!
这场突如其来的血腥冲突,在民兵的呵斥和拉扯下,终于被强行终止。
林卫国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台超负荷运转后濒临散架的机器。他脸上挂了彩,颧骨高高肿起,嘴角裂开一道口子,血混着泥土糊了半张脸,工装被撕破了好几处,露出的手臂上布满了青紫的瘀痕和擦伤。但他站得笔直,像一棵被雷劈过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老松。他甩开试图搀扶他的民兵,第一件事是踉跄着走到吓呆了的秦雪梅面前,用那只还算干净的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因为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而显得有些扭曲。
“雪梅同志……没……没事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气息不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别怕……我打架……其实很厉害的。” 那笑容混着血污和尘土,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憨直和温柔。
秦雪梅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抹刺目的鲜红,看着他强撑出的笑容,看着他破败工装下紧绷的、依旧残留着搏杀余韵的身体线条。她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她猛地扑上去,不是拥抱,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林卫国那只沾满血和泥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这个浑身浴血的男人是真实的,是活着的。她哭得说不出话,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林卫国被她抓得身体晃了一下,却稳稳站住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只没被抓着的、同样伤痕累累的手,极其笨拙、极其轻柔地,一下,又一下,拍着秦雪梅剧烈颤抖的脊背。动作生涩得像个第一次抱孩子的父亲,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无声的承诺。
煤堆后面,我慢慢松开捂着嘴的手,手背上清晰地印着两排带血的牙印。冰冷的汗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眼前这血与泪交织的一幕,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那个温吞的、总是笑着的父亲形象,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熔炼、重塑。原来……原来是这样。
大队部那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碘酒混合气味的简陋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桌上那盏昏黄的电灯泡,在烟雾缭绕中投下摇晃不定的光影,把墙上贴着的褪色标语映得模糊不清。赵大虎几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丢在墙角,哼哼唧唧。大队书记板着脸,烟抽得又急又凶,火星在昏暗里明明灭灭。几个民兵队长围在桌边,脸色都很难看。林卫国被要求详细说明情况,他坐在一条瘸腿的长条凳上,腰背挺得笔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陈述着每一个细节。秦雪梅坐在他旁边稍远一点的小马扎上,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被血染红又浸湿的纱布,目光却始终胶着在林卫国身上,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专注和……心疼?
“书记,情况就是这样。赵大虎几个拦路调戏妇女,意图不轨,我正好撞见,上前制止,他们先动手。”林卫国的陈述很简洁,避开了自己动手时那种近乎搏命的凶狠细节。他嘴角的伤口又渗出血丝,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大队书记狠狠掐灭了烟头,火星在泥地上溅开。“林卫国!你一个知青,下手也太没轻重了!看看,赵大虎那胳膊!还有张二狗的鼻子!”他指着墙角那几个鼻青脸肿、惨不忍睹的家伙,语气带着严厉的责备,但眼神深处,却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毕竟秦雪梅没出事。
林卫国沉默着,没辩解,只是抬手用力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书记!”秦雪梅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因为哭过还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林卫国同志是为了救我!要不是他及时赶到……要不是他拼命……”她的声音哽住了,眼圈又红了,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他们人多,还动了刀子!林卫国同志是正当防卫!他受的伤更重!您看看他!”
她的目光像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在林卫国青紫肿胀的颧骨、破裂的嘴角、还有工装下隐约透出的绷带痕迹上。那眼神里的心疼和不容置疑的维护,让整个办公室里嘈杂的议论声都低了下去。大队书记看着眼前这个平时温婉、此刻却像护崽母狮般的姑娘,又看看角落里那几个平日里就偷鸡摸狗、劣迹斑斑的家伙,重重叹了口气,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先把这几个混账东西关起来!林卫国……你也赶紧去卫生所处理一下伤!这事……明天再议!”
卫生所那间小小的、弥漫着浓重消毒水味道的处置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惨白的灯光下,林卫国脱掉了那件被撕烂的工装上衣,只穿着一件汗湿的白色跨栏背心。灯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身上的伤。除了脸上明显的青紫,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一道不算深却足有半尺长的口子狰狞地翻卷着皮肉,是碎玻璃划的。背上、胳膊上更是布满了大片的瘀青和擦伤,像一幅触目惊心的抽象画。
卫生员是个上了年纪的赤脚医生,一边熟练地准备碘酒、纱布和药粉,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年轻人啊……唉,下手忒狠了点儿……不过那几个王八蛋也是活该!雪梅丫头,你受惊了……来,搭把手,按住他胳膊,这伤口得好好清干净,怕有玻璃渣子……”
秦雪梅立刻上前,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按住了林卫国结实的小臂。她的指尖冰凉,还在微微发颤。当沾满褐色碘酒的棉球触碰到林卫国臂上那道翻卷的伤口边缘时,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身体猛地绷紧,背脊的肌肉瞬间贲起,像一张拉满的硬弓,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死死咬紧,腮边的肌肉绷出刚硬的线条,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秦雪梅按着他胳膊的手也跟着剧烈地一颤,仿佛那滚烫的碘酒不是涂在林卫国身上,而是直接灼烧着她的心。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林卫国因为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强忍着一声不吭的侧脸,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再次汹涌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林卫国肌肉紧绷的小臂上,和他的汗水混在一起。
“疼……疼你就喊出来……别……别忍着……”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林卫国微微偏过头,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看向秦雪梅梨花带雨的脸,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痛楚深处,竟缓缓漾开一丝笨拙的、试图安抚的笑意。他扯了扯破裂的嘴角,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没……没事儿……这点伤……算个啥……”他试图活动一下被她按住的手臂,想表达自己的“没事”,却再次牵动了伤口,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眉头狠狠拧在一起。
“别动!”秦雪梅带着哭腔低喊,双手更用力地按住他,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他那副明明痛得要死还要强撑的傻样,看着他脸上混合着血污、汗水和笨拙笑意的狼狈,看着他那双在剧痛中依旧努力想传递给她“安心”的眼神……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疼、酸楚和某种滚烫情愫的东西,在她眼底汹涌澎湃。她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更加专注、更加轻柔地配合着卫生员,用颤抖的手,将干净的白纱布一圈、一圈,小心翼翼地缠绕上他臂膀那道狰狞的伤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惨白的灯光笼罩着他们。他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肌肉线条在忍耐中绷紧如铁;她俯身靠近,麻花辫垂落肩头,泪水不断滴落在他汗湿的手臂上。消毒水刺鼻的味道,血腥味,汗味,还有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肥皂气息……奇怪地混合在一起。小小的处置室里,只剩下纱布摩擦的窸窣声,他压抑的沉重呼吸声,和她无声的、汹涌的落泪。
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情感在这血腥与药味交织的空间里流淌、碰撞、融合,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将两人紧紧包裹其中。
我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误闯了神圣秘境的幽灵。眼前这无声胜有声的一幕,比方才村道上那场血腥的搏杀更让我灵魂震颤。一种无法言喻的酸胀感猛烈地冲撞着我的鼻腔和眼眶,滚烫的液体几乎要夺眶而出。喉咙被什么哽住,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的手无意识地伸进裤子口袋里,指尖触碰到那张坚硬、带着体温的边角。那是葬礼后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偷偷藏起来的、他唯一一张年轻时的单人照。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粗糙的相纸边缘硌着掌心的嫩肉。指尖颤抖着,摸索到照片的背面。黑暗中,那行被岁月浸染得有些模糊、却依旧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一笔一划,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指尖,烙印在我的心上:
“1979年秋,护得明珠归。”
轰隆!
记忆深处,母亲那张被病痛和岁月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无数次在昏暗的灯下,摩挲着父亲遗像时喃喃的低语,像一道撕裂了时空的闪电,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狠狠劈开了我所有的懵懂和自以为是的认知:
“你爸啊……年轻那会儿……蔫是蔫了点儿……可为了我……是真敢拼命的……”
那曾经被我当作是老妇人追忆往昔时略带夸张的感怀,那平淡语气下深藏的惊心动魄,在这一刻,在这充斥着血腥、消毒水和年轻眼泪的狭小空间里,在这张写着“护得明珠归”的老照片的映照下,终于露出了它鲜血淋漓、炽热如岩浆的真实面目!
原来是真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我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疯狂滚落。我死死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呜咽,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巨大的、迟来的悲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对眼前这对浴血重生的年轻恋人的敬畏,像滔天的巨浪,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我悄悄退出弥漫着药水和无声情愫的处置室,轻轻带上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尽头一扇破旧的窗户开着,灌进来初秋微凉的夜风,带着田野里泥土和成熟庄稼的气息。风拂过脸上冰凉的泪痕,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背靠着粗糙冰凉的土坯墙,我缓缓地、像是耗尽全身力气般,再次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掌心汗水微微濡湿的旧照片。借着走廊尽头那盏昏暗灯泡投下的微弱光线,我低下头。
照片上,是父亲。是几十年后我所熟悉的那个父亲。穿着洗得发灰的旧夹克,坐在公园那张掉漆的长椅上,对着镜头温和地笑着。笑容依旧温厚,像一杯沉淀了所有滋味的陈茶,却掩不住眼角深刻的皱纹和眉宇间被生活磨砺出的疲惫。那笑容里,再也没有了煤堆旁那个年轻林卫国眼中择人而噬的凶光,没有了面对碎酒瓶时那种漠然的平静,更没有了此刻在处置室里,对着秦雪梅时那种混合着剧痛和笨拙温柔的奇异光彩。
照片背面,那行字迹在昏黄光线下,墨色显得更深沉,也更为沉重:
“1979年秋,护得明珠归。”
指尖一遍遍抚过那凹陷的字痕,粗糙的触感真实得如同抚摸着那段刚刚在我眼前上演的、血与火交织的历史。冰冷的玻璃窗模糊地映出我此刻的倒影——一个五岁孩童稚嫩的脸庞上,却凝固着一种成年人的悲恸和恍惚。两个时空在这一刻猛烈地撞击、重叠。
照片上温吞含笑的苍老容颜。
处置室里那个赤着伤痕累累的上身、咬牙忍痛也要对心爱姑娘露出笨拙笑容的年轻身影。
灵堂上那方小小的、沉重的骨灰盒……
“爸……”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气音,不受控制地从我紧咬的牙关里溢出,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仿佛耗尽了我全部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