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策觉得今天医院的消毒水味儿格外冲,直往他天灵盖里钻,钻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攥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缴费通知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泛出一种死灰的白。单子上那串冰冷的数字——“手术押金及前期治疗费:叁拾万元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
三十万。把他和老婆苏晚棠这些年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那点积蓄全掏空,才刚刚够填上这个窟窿。
儿子沈诺才六岁,缩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小脸蜡黄,头发因为化疗掉得稀稀拉拉。他没什么精神,蔫蔫地靠在那,看见沈策进来,也只是费力地抬了抬眼皮,小声哼哼:“爸爸!难受!”
那声音像小猫爪子,轻轻挠在沈策的心尖上,又酸又疼。他赶紧走过去,坐在床边,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儿子那只没打点滴的小手,努力把声音放得又轻又柔:“诺诺乖,忍一忍,很快就不难受了。爸爸把钱都准备好了,我们马上就能做手术,做了手术就好了,啊?”
沈诺没什么力气,只轻轻“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沈策的心,也跟着那片阴影沉了下去。他站起身,走到病房外狭小的走廊上,深深吸了口气,那浓烈的消毒水味儿呛得他喉咙发痒。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裂了几道细纹,像他此刻的心情。手指有些僵硬,但还是飞快地划开屏幕,找到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号码——苏晚棠。
“喂?”电话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苏晚棠的声音传过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慵懒,背景音里似乎还有某种节奏感很强的、吵嚷的音乐。
沈策没心思琢磨她在哪、在干嘛,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晚棠,钱凑齐了。三十万,我全打到我们那张专门给诺诺看病的卡上了。医院催得紧,今天必须交齐押金,你下午抽空跑一趟银行,把钱转进医院的账户,单子我放家里茶几上了,你……”
“知道了知道了!”苏晚棠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里带着明显被打扰的烦躁,“啰嗦什么呀,不就是转个账吗?多大点事!行了行了,我这边忙着呢,挂了啊!” 话音未落,听筒里就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沈策握着电话,听着那单调的“嘟嘟”声,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堵在胸口。他下意识地又拨了过去。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电子女音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沈策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悄然爬了上来。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出去。不会的,苏晚棠再不着调,也不可能拿儿子的命开玩笑!那张卡,那张贴着诺诺照片、写着“诺诺救命钱”的银行卡,她一直收得好好的!沈策强迫自己镇定,也许她手机没电了?也许她已经在去银行的路上了?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疲惫地滑坐到走廊冰冷的地砖上,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窗外的天色从惨白渐渐染上暮色的昏黄。医院催缴费的电话已经打来第三遍,护士站那边投来的目光也带着无声的催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不安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压得他喘不过气。
不能再等了!
沈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他顾不得许多,踉跄着冲出医院大门,几乎是扑向路边一辆等客的出租车。
“师傅!去城南区,锦河苑!快!” 他声音嘶哑,带着破音。
车子在晚高峰的车流里艰难地挪动。沈策坐在后座,双手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那张卡!那张卡必须还在家里!一定在!
二十分钟的路程,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沈策几乎是撞开了家门。
“晚棠?晚棠!” 他嘶吼着冲进小小的客厅,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家里空无一人,带着一种死寂的冷清。茶几上,他早上出门前特意放好的医院缴费通知单,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连位置都没挪动一下。
沈策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赤红着眼睛扑向卧室。床头柜的抽屉被猛地拉开——空空如也!
放卡的那个小铁盒子不见了!
沈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瞬间冰凉。他疯了一样在家里翻找。衣柜、梳妆台、甚至连厨房的碗柜都没放过。没有!哪里都没有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小铁盒!
“苏晚棠!!!”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绝望和愤怒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猛地想起苏晚棠最近一段时间,总是捧着手机,神神秘秘的,脸上时不时露出那种他许久未见的、近乎痴迷的笑容。一个名字,一个他偶尔听她提起过的名字,带着浓烈的脂粉气和令人作呕的轻浮感,瞬间击中了他!
墨少!
那个在什么直播平台搔首弄姿、靠哄骗女人掏钱为生的男主播!
沈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即将冲破胸膛的、毁灭一切的狂怒。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场砸碎眼前的一切。他颤抖着手,几乎是凭着本能,摸索着掏出手机。屏幕解锁时,指纹识别都失败了好几次。他点开那个下载后从未打开过的、花花绿绿的直播APP图标。
巨大的开屏广告闪过,一个妆容精致、眼神勾人的年轻男人头像跳了出来。沈策的手指哆嗦着,在搜索栏里输入了那个让他恨入骨髓的名字——“墨少”。
搜索结果瞬间跳出。一个正在直播中的房间被顶在最前面,封面正是那张油头粉面的脸,旁边一行刺眼的标题:“守护墨宝,冲榜一!家人们礼物刷起来!”
沈策没有丝毫犹豫,点了进去。
直播画面瞬间铺满了整个手机屏幕。震耳欲聋的电子舞曲混杂着男人刻意压低的、带着气泡音的油腻话语冲击着沈策的耳膜。屏幕上,五颜六色的礼物特效疯狂炸开,几乎淹没了主播那张做作的脸。
“感谢我‘晚棠姐姐’送来的……哇哦!宇宙之心!还是十连击!姐姐大气!爱你哟,么么哒!” 屏幕中央那个叫墨少的主播,对着镜头比了个夸张的飞吻,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糖。
晚棠姐姐!
沈策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死死盯着屏幕左上角那个不断滚动的礼物贡献榜。排在第一位的ID,赫然是“晚棠小仙女”!后面跟着的贡献值数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进他的视网膜——299,800!
二十九万九千八百!
和他那张救命卡里消失的金额,分毫不差!
沈策的呼吸停滞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然后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沸腾!他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屏幕上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他死死盯着屏幕里那个还在搔首弄姿、对着空气送出飞吻的男主播,盯着那个刺眼的ID——“晚棠小仙女”。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的轰鸣。
就在这时,直播间里,苏晚棠的ID又跳动了一下,一个价值1888的“梦幻城堡”特效在屏幕上炸开。
紧接着,一行弹幕飘过,带着一种近乎谄媚的、令人作呕的邀宠语气,后面还跟着一个刺眼的粉色爱心:
【晚棠小仙女】:“哥哥好棒!刷完这个城堡,人家这个月工资都给你啦~哥哥要记得想人家哦!”
沈策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啊——!!!”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嚎叫,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撕破了出租屋死寂的空气。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咚”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额头狠狠磕在茶几的尖角,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眉骨流下,模糊了他一只眼睛的视线,视野里只剩下一片刺目的血红。
他感觉不到疼。身体的痛楚在巨大的绝望和愤怒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手机从他无力松开的手中滑落,屏幕朝下,“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直播间里油腻的歌声和墨少故作深情的“谢谢姐姐”还在继续,像无数根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沈策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动的声音,眼泪混杂着额头的鲜血,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流淌。
儿子沈诺苍白脆弱的小脸在他眼前晃动,妻子苏晚棠那带着痴迷笑容刷礼物的侧脸也在眼前晃动。两张脸不断重叠、撕裂,最终都被屏幕上那刺眼的“299,800”和“哥哥好棒”的弹幕彻底碾碎。
钱没了。
儿子的救命钱,被他孩子的亲生母亲,亲手刷给了一个隔着屏幕卖笑的陌生男人!
为了听一句虚无缥缈的“哥哥好棒”!
极致的愤怒过后,是无边无际、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绝望。沈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布偶,瘫在血泊和泪水中,一动不动。冰冷的瓷砖贴着皮肤,寒意直透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变幻不定的、冰冷的光带。那光带像一条毒蛇,冷冷地嘲笑着他的无能,嘲笑着这个家彻头彻尾的荒诞。
手机还躺在地上,屏幕顽强地亮着,直播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家人们给力!晚棠姐姐就是我的女神!守护最好的墨宝!”
沈策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转动了一下,落在那依旧亮着的屏幕上。那“女神”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不行。
不能就这么完了。
诺诺还在医院里躺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那双因为病痛而失去神采的眼睛,那一声声微弱的“爸爸难受”像无数把钝刀,一下下凌迟着沈策濒死的心脏。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像强心针一样,暂时驱散了一些笼罩着他的死气。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从那绝望的废墟里,一点点、缓慢地滋生出来。
他不能倒下。
他是诺诺最后的依靠。
沈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冰冷的地板上撑起身体。额头的伤口还在流血,糊住了半边眼睛,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黏腻的血迹在脸上划开一道狰狞的痕迹。他扶着茶几,踉跄地站起来,双腿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弯下腰,捡起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直播间里,那个叫墨少的男人还在卖力地表演,感谢着“晚棠小仙女”的“守护”。沈策的眼神落在那个ID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然后,他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机狠狠砸向墙壁!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塑料和玻璃碎裂的刺耳声音。手机四分五裂,直播间里那令人作呕的声音戛然而止。
世界终于清静了。
只有沈策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
他靠在墙壁上,胸口剧烈起伏。血和泪混合的污迹在他脸上干涸,留下几道暗红色的、丑陋的印记。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城市的光污染让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色,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腐烂的伤疤。
那双刚刚还盛满绝望和疯狂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厚厚的、坚硬的冰层之下。只剩下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冷静。
那冰冷的目光里,映着窗外的夜色,也映着一个正在疯狂滋长、扭曲成型的念头。
他需要钱。立刻!马上!不惜一切代价!
儿子诺诺的命,还在等着他!
沈策拖着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到卫生间。冰冷的水龙头打开,他掬起一捧冷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额头的伤口被冷水一激,传来尖锐的疼痛,却也让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满脸血污、双眼赤红、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男人。
镜子里的人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难看、带着血腥味的笑容。
“苏晚棠!”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是砂纸摩擦,“你刷掉的,不只是钱。”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冰窖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即将喷薄而出的疯狂:
“是你自己下半辈子所有的活路!”
第二章
夜,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沈策身上。额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凝成一道暗红色的痂,火辣辣地疼。他用冷水胡乱抹了几把脸,试图驱散那股灭顶的眩晕和几乎要撕裂胸腔的愤怒。但没用,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每一根神经。镜子里那张扭曲的脸,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而可怖。
诺诺!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醒了他濒临崩溃的神经。不能倒在这里!沈策猛地转身,冲出家门。老旧小区的楼道里声控灯坏了,黑暗吞噬了一切,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冲,好几次差点从陡峭的楼梯上滚下去。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带着未干的血迹,生疼。
他冲到医院时,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单薄的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深夜的儿科血液病区走廊,灯光惨白,寂静得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和自己的粗喘。值班护士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脸上还糊着血,眼神直勾勾的,像刚从地狱爬出来。
“沈诺的爸爸?你怎么?”护士的话没说完。
“我儿子诺诺他……”沈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砂轮在打磨喉咙。
“孩子暂时稳定了,刚用了药,睡了。”护士看着他额头的伤,语气缓了缓,“不过沈先生,费用主任下午催了好几次了,押金再不到位,明天有些必要的检查和维持用药就得停了。这孩子的状况,停药风险很大…”
后面的话护士没忍心说下去,但那沉重的潜台词像巨石砸在沈策心上。停药风险很大,他几乎能想象诺诺因为停药而痛苦抽搐、病情急剧恶化的样子。
“钱我会交上!”沈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护士,那眼神里的疯狂和孤注一掷让护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明天!明天我一定把钱交上!求你们!别停药!千万别停!求你们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哀求。
护士被他吼得一愣,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和额头的血迹,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我们会尽力维持必要的,但…沈先生,时间真的不多了。”
沈策胡乱地点头,脚步踉跄地冲到诺诺的病房门口。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他看到儿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病床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那么脆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羽毛。床头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微弱的滴滴声,是此刻唯一证明生命还在顽强跳动的声响。
沈策的手死死抠住冰冷的门框,指甲在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不敢进去,怕自己身上那股绝望的戾气惊扰了沉睡的儿子。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冰冷的、布满裂痕的石像,贪婪地看着玻璃窗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钱。三十万。一个在短短几个小时前,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攥在手里的数字。现在,它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深渊,横亘在他和儿子之间,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去哪里弄?亲戚?这些年为了诺诺的病,能借的早就借遍了,旧债未清,谁还会、谁还敢再借给他这么大一笔钱?朋友?都是普通工薪阶层,谁家能一下子拿出三十万救命钱?
冰冷的绝望再次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沈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强行刺激着他麻木的神经。
不能放弃!诺诺还在呼吸!
一个词,一个他平时避之唯恐不及、代表着深渊和毁灭的词,猛地跳进他混乱的脑海——高利贷。
这三个字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瞬间钩住了他最后一线生机,也钩住了他所有的恐惧。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利滚利,无底洞,沾上了,可能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甚至…家破人亡。
沈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但下一秒,玻璃窗内儿子微弱起伏的身影,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犹豫。
翻身?活命?
家破人亡?儿子没了,这个家早就亡了!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病房里的诺诺,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决绝地冲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城市的后半夜,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露出一种冰冷而疲惫的底色。沈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旧电动车,在空旷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疾驰。冷风灌进他单薄的衣衫,冻得他牙齿打颤,额头的伤口也一跳一跳地疼。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钱!找那些活在阴影里、专门吃人血馒头的家伙!
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凭着道听途说的零星信息,闯进那些藏在老旧居民区深处、灯光昏暗暧昧的发廊,或者挂着“奇牌室”招牌却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地下赌档门口。每一次,他都像闯入异世界的怪物,引来或警惕、或嘲弄、或不怀好意的目光。
“老板请问,这里能借到钱吗?” 他的声音干涩,带着卑微的祈求,脸上的血污和绝望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走投无路的赌鬼或瘾君子。
“借钱?滚蛋!哪来的穷鬼,别在这儿碍眼!” 看场子的混混不耐烦地挥手,像驱赶苍蝇。
“借钱?行啊!押什么?房子?车?你有吗?” 另一个地方,一个叼着烟、满臂纹身的男人斜睨着他,嗤笑一声。
沈策的心一次次沉下去。他没有值钱的抵押物。他只有一条命,一条现在还不能丢的命。
时间在绝望的寻找中一点点流逝。天边开始泛起一丝惨淡的灰白,像死人毫无血色的脸。沈策又冷又饿,身体和精神都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蹲在一个废弃报刊亭的阴影里,抱着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诺诺的脸,苏晚棠刷礼物时那痴迷的笑,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
不行!不能放弃!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野兽的疯狂。他想起了以前在工地干活时,听工头醉酒后吹嘘过的一个地方——城西“老鬼”的场子。工头说那地方,只要敢押命,就敢放钱!
沈策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发动电动车,朝着城西那片鱼龙混杂的区域亡命般冲去。
那是一个藏在一家倒闭汽修厂后面的院子,铁门紧闭。沈策把电动车扔在路边,几乎是扑到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锈迹斑斑的铁门。
“开门!开门啊!我要借钱!救命钱!” 嘶哑的喊声在清晨的冷风里显得格外凄厉。
拍了足有五六分钟,铁门上方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哐当”一声被拉开,露出一双凶戾而警惕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外这个形容枯槁、满脸血污的男人。
“鬼叫什么?找死啊?” 声音粗嘎难听。
“大哥!求求你!开开门!我借救命钱!我儿子在医院等着钱救命!求求你们了!” 沈策扑到小窗前,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眼泪和脸上的血污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小窗“啪”地一声关上了。沈策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他无力地顺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到地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就在他几乎彻底绝望的时候,铁门里面传来沉重的插销拉动声。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铁门被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浑身刺青、满脸横肉的光头壮汉站在门内,眼神冰冷地审视着瘫在地上的沈策。
“要借钱?” 光头的声音像砂纸磨铁。
沈策像触电般猛地抬起头,连滚带爬地扑到门缝前:“是!是!大哥!我借!借三十万!救命!我儿子白血病,等着手术!求求您!行行好!”
光头没说话,只是侧了侧身,露出门后幽暗的通道:“进来。”
沈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里面是一个破败的院子,堆满了废弃轮胎和零件。院子尽头有一间亮着惨白灯光的平房。
光头把他带进平房。里面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一张油腻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不合时宜的丝绸唐装,头发稀疏,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他慢条斯理地抽着水烟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旁边站着几个同样凶神恶煞的打手。
这就是“老鬼”。沈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鬼…鬼爷…” 沈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顾不上疼痛,额头重重地磕向地面。
咚!咚!咚!
每一下都用了死力,沉闷的撞击声在房间里回荡。
“鬼爷!求您救命!借我三十万!我儿子等着钱做手术!求您了!我给您磕头了!” 沈策嘶哑地哭喊着,额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混着地上的灰尘,沾满了他的额头和脸颊,模样凄惨恐怖。
老鬼放下水烟袋,浑浊的眼睛在沈策身上扫了扫,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破烂。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三十万?救你儿子的命?”
“是!是!鬼爷!求您开恩!” 沈策抬起头,满脸血污和泪水,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哀求。
“行啊。” 老鬼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九出十三归。借三十万,你签三十三万的本票。一个月为限。月息五分。” 他报出的数字冰冷得像刀子,“还不上…嘿嘿…” 他干笑了两声,没说完,但那笑声里的寒意让沈策浑身汗毛倒竖。
九出十三归!借三十万,到手只有二十七万,却要还三十三万本金!再加上每个月五分、高达一万五的利息!这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债!
沈策的脑子嗡地一声。这条件苛刻得令人窒息!一个月?他一个普通工人,怎么可能赚到三十三万?更别提还有高额的月息!这根本就是一条通往地狱的单行道!
“鬼爷!这利息能不能…” 沈策嘴唇哆嗦着,试图挣扎一下。
“嗯?” 老鬼眼皮一抬,旁边那个光头壮汉立刻上前一步,捏了捏拳头,指骨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眼神凶狠地盯着沈策。
沈策剩下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他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再多说一个字,下一秒就会被乱拳打死在这冰冷的水泥地上。
儿子诺诺苍白的小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微弱的呼吸,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
沈策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再睁开时,那里面所有的挣扎和恐惧都被一种死寂的灰败取代。
“我…我签。” 两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一张早已准备好的、格式冰冷的借款合同和一张同样冰冷的三十三万本票被推到他面前。沈策颤抖着手,拿起笔。那支笔重逾千斤。他咬着牙,在那张即将把他拖入深渊的纸上,一笔一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沈策。
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悲壮而绝望的狠厉。
当最后一笔落下,老鬼挥了挥手。光头壮汉拎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粗暴地扔在沈策脚边。
“二十七万。点清楚。出了这门,少一张,老子剁你一根手指头。” 光头的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沈策没有点。他一把抓起那个沉重的塑料袋,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儿子唯一的生路。他踉跄着站起来,甚至忘了磕头道谢,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冲进了外面微亮的晨光里。
清晨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他滚烫的脸上。他抱着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和死亡气息的塑料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医院的方向狂奔。
额头的血还在流,糊住了眼睛。膝盖因为刚才的猛磕和奔跑而剧痛。
但他不在乎。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支撑着他早已透支的身体:
钱有了!
诺诺有救了!
苏晚棠等着!
第三章
沈策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一路狂奔冲进医院,像一头伤痕累累却拼死护崽的野兽。他撞开缴费处紧闭的窗口,把塑料袋整个塞了进去,嘶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疲惫和激动而劈叉:“交费!沈诺!押金!三十万!”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被他满头满脸的血和狰狞的模样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当看到塑料袋里露出那一沓沓崭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百元大钞时,职业素养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她飞快地清点着,验钞机发出刷刷的声响。
“沈诺家属?”她确认了一下名字,看着沈策狼狈不堪的样子,眼神复杂,“三十万押金,收到了。” 她麻利地敲击键盘,打印出缴费凭证,从窗口递了出来,“手术安排在今天下午两点,主刀医生会再找您谈话签字。”
那张薄薄的凭证纸递到沈策手里时,他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不是喜悦,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他死死攥着那张纸,仿佛攥着儿子的命脉,指关节捏得泛白。
没有停留,他转身,拖着如同灌满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向儿子的病房。
推开病房门,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柔和地洒在诺诺苍白的小脸上。护士正在给诺诺做晨间护理。看到沈策进来,尤其是看到他脸上的血污和狼狈,护士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和担忧。
“沈先生,您这快去处理一下吧!孩子刚醒,状态还算稳定。”护士低声提醒。
沈策胡乱地点点头,目光却牢牢锁在病床上。诺诺醒了,虽然没什么精神,但那双因为病痛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正努力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当看到沈策时,那双黯淡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光。
“爸爸…” 声音又轻又细,像羽毛拂过。
这一声呼唤,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沈策所有强撑的硬壳。他几步冲到床边,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小脸,又怕自己手上的污秽弄脏了他。
“诺诺…” 沈策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泪水混杂着脸上的血污,肆无忌惮地淌下来,“诺诺不怕!钱有了,下午就做手术,做了手术就好了,爸爸一直陪着你。” 他语无伦次,紧紧握住儿子那只没有扎针的小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生命都传递过去。
诺诺似乎听懂了,小脸上费力地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轻轻“嗯”了一声,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护士默默地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病房,带上了门。
沈策就那样跪在床边,紧紧握着儿子的手,额头抵在冰凉的床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怀里的缴费凭证和床上儿子微弱的呼吸,又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支撑着他不至于彻底崩溃。
下午一点半。
手术室的感应门冰冷地敞开着,像一张通往未知的巨口。无影灯的光芒惨白刺眼,将穿着蓝色手术服的医生和护士映照得如同没有感情的机械。
诺诺小小的身体被安置在窄窄的转运床上,显得格外瘦弱无助。他打了术前镇静剂,已经昏睡过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小片阴影,安静得让人心碎。
主刀医生拿着厚厚的知情同意书,站在沈策面前,语气严肃而快速,一条条念着那些冰冷的手术风险术语:“术中可能大出血,术后感染风险极高,存在移植排斥可能,甚至可能下不了手术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策本就紧绷到极致的心弦上。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的伤口因为紧张而突突直跳。当医生念完最后一条“家属是否同意并理解所有风险”,把笔递到他面前时,沈策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他看着病床上毫无知觉的儿子,又想起那二十七万沾着高利贷血腥味的钞票,想起苏晚棠在直播间里那声令人作呕的“哥哥好棒”。
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孤注一掷的狠厉,猛地冲上头顶。
他一把抓过笔,在那份象征着生与死契约的同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医生!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 签完字,沈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主刀医生,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钱不是问题!命!用我的命换他的命都行!求你们了!”
主刀医生被他眼中那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震了一下,沉默了几秒,才郑重地点点头:“我们会尽全力。”
转运床的轮子发出轻微的滚动声,载着诺诺小小的身体,缓缓滑向那扇代表着希望也象征着巨大风险的手术室大门。沈策追到门口,被护士拦下。
“家属请在外面等候区。”
沉重的合金大门无声地合拢,上方“手术中”三个猩红的字体骤然亮起,像三只冰冷的眼睛,俯视着门外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沈策。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点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时间仿佛凝固了。手术室外等候区空旷而寂静,惨白的灯光照在他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扭曲而孤独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焦虑。
他抱着头,蜷缩在墙角。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
诺诺苍白的小脸…
苏晚棠痴迷的笑和那句“哥哥好棒”
老鬼那浑浊而冰冷的眼神,还有那张签着他名字、如同催命符般的三十三万本票。
光头壮汉捏着拳头发出的咔吧声。
每一种画面都带着尖锐的刺,反复扎进他的神经。恐惧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拉扯着他,要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用这自残般的痛楚强行对抗着那灭顶的恐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只是一瞬。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沈策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弹起来,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出来的是一位穿着绿色手术衣的护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沈诺家属?”护士的声音很平静。
“在!在!我儿子怎么样了?”沈策冲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死死盯着护士的嘴,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护士看了他一眼,语气没什么波澜:“手术过程顺利,供体骨髓植入成功。目前生命体征平稳,已经送去ICU观察了。后续要看排斥反应和恢复情况。”
顺利!植入成功!平稳!
这几个字像带着魔力,瞬间抽走了沈策全身的骨头。他双腿一软,直直地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靠着墙,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
没有哭声。只有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大颗大颗滚烫的液体,汹涌地从指缝间溢出,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是泪。是压抑了太久、混杂着狂喜、后怕、还有那刻骨铭心的恨意的泪。
他的诺诺活下来了!
紧绷了无数个小时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沈策就那么靠着墙,在极度的精神透支和刚刚涌起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中,意识渐渐模糊,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当他再次被冻醒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手术室上方的红灯依旧亮着刺眼的“手术中”,但旁边的小屏幕状态已经更新为“术后复苏”。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向ICU的隔离玻璃窗。
里面灯光柔和。诺诺小小的身体躺在布满管线和仪器的病床上,身上盖着薄被。他依旧在沉睡,脸色依旧苍白,但胸口随着呼吸机有规律地微微起伏。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波浪线稳定地跳动着,发出规律而令人心安的声音。
沈策把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贪婪地看着里面那个小小的身影。隔着厚厚的玻璃,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仿佛能感受到儿子那顽强而微弱的生命力。
活着。他的诺诺,还活着。
就在这时,口袋里那个屏幕碎裂、被他暂时遗忘的手机,突然嗡嗡地震动起来。沈策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极其缓慢地掏出手机。碎裂的屏幕上,跳跃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苏晚棠。
沈策盯着那个名字,眼神瞬间从看到儿子时的柔和,冻结成了万年寒冰。他面无表情地划开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苏晚棠带着哭腔、又惊又怒的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沈策!你死哪去了?!家里怎么回事?!我的卡呢?!我那张给诺诺存钱的卡怎么不见了?!钱呢?!你是不是动我的钱了?!那是我给诺诺攒的救命钱!你拿钱干什么去了?!啊?!”
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理直气壮的质问和愤怒,仿佛她才是那个被偷走一切的受害者。
沈策静静地听着,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那不是笑,而是一种肌肉扭曲的、带着血腥味的狰狞。
他没有回答她的任何一个问题。冰寒刺骨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寒风,透过听筒,清晰地传到电话那头:
“诺诺手术很成功。”
“苏晚棠!”
“我们的账。”
“该好好算算了。”
说完,不等电话那头传来任何反应,沈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碎裂的屏幕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ICU玻璃窗内沉睡的儿子,眼神温柔得像水。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那扇象征着新生和希望的门,一步一步,朝着医院外面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色走去。
那背影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走向深渊的决绝和冰冷。
第四章
诺诺在ICU里与死神拔河的日子,漫长而煎熬。排斥反应像阴魂不散的幽灵,时不时地冒出来,让诺诺持续低烧,小小的身体在病床上痛苦地蜷缩,发出微弱的呻吟。每一次报警器的尖叫,都像重锤砸在沈策心上,让他整夜整夜地守在隔离窗外,熬得双眼赤红,形销骨立。
但也许是上天垂怜,也许是沈策那孤注一掷换来的骨髓足够顽强,最危险的七十二小时过去后,诺诺的情况终于开始一点点稳定下来。烧退了,各项指标缓慢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医生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排斥反应控制住了,后面就是漫长的恢复和抗排异治疗。孩子很坚强,算是闯过第一道鬼门关了。”主治医生的话,像一道赦令,让沈策一直悬在万丈深渊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不再是无边无际的下坠。
诺诺从ICU转回了普通病房。虽然依旧虚弱,需要靠营养液维持,脸色也苍白得近乎透明,但那双大眼睛里,渐渐有了一点微弱的神采。当他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轻轻叫出“爸爸”的时候,沈策背过身,肩膀无声地耸动了很久。
生的喜悦,短暂地冲刷着这些日子积攒的绝望和疲惫。沈策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喂水,擦身,轻声细语地给儿子讲着那些讲过无数遍的、幼稚的童话故事,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簇从死亡边缘抢回来的微弱火苗。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诺诺沉沉睡去,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便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上沈策的心。
冰冷的恨意,像毒液,一点点渗透骨髓。
他拿出那个屏幕碎裂、勉强还能用的备用旧手机。没有看任何社交软件,也没有看新闻。他点开了那个几乎让他血液凝固的直播APP,搜索那个ID——“墨少”。
直播间依旧热闹非凡。那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在屏幕里搔首弄姿,唱着跑调的歌,对着镜头送出廉价的飞吻。屏幕上礼物特效依旧此起彼伏。
沈策的手指冰冷,面无表情地往下翻着贡献榜。那个刺眼的ID——“晚棠小仙女”,依旧高高挂在榜单前列。只是后面的贡献值数字,比起那天惊心动魄的二十九万九千八百,少了许多。显然,苏晚棠没钱了,但依旧在刷,刷着她那点可怜的工资,刷着她对那个虚幻“墨少哥哥”病态的迷恋。
沈策死死盯着那个ID,眼神阴鸷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在黑暗中勾勒出冷硬的线条。额头上那道结了痂的伤口,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眉骨上方。他伸出拇指,缓缓地、用力地抚过那道伤疤,粗糙的指腹传来一阵钝痛。
这点痛,算什么?
不及诺诺化疗痛苦的万分之一!
不及他跪在老鬼面前磕头时屈辱的万分之一!
不及他看到那二十九万九千八百消失在直播间时,那种撕心裂肺的万分之一!
苏晚棠。这个他同床共枕多年、儿子的亲生母亲。为了一个隔着屏幕卖笑的男人,亲手把儿子的命推进了火坑!
她怎么敢?!
她怎么配?!
一股暴戾的、毁灭一切的冲动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沈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印。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医院里冰冷的、混杂着消毒水和药物气味的空气。
不行。不能冲动。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绝望嘶吼、跪地磕头的沈策了。老鬼那张三十三万的本票像一道催命符悬在头顶,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他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来还债,来支付诺诺后续天价的抗排异治疗费。他更需要…让苏晚棠付出代价!让她尝尽他尝过的绝望!让她生不如死!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在极致的恨意中逐渐成型,像黑暗中悄然出鞘的利刃。
报复。
一场精心策划、让她彻底坠入地狱的报复!
沈策睁开眼,眼底翻涌的疯狂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冷静。他再次看向熟睡中的儿子,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他需要时间。需要诺诺稳定下来。需要一个完美的猎网。
日子在表面平静的守护下悄然流逝。沈策对苏晚棠的电话和信息一概置之不理,任由她在手机那头气急败坏地咒骂、质问、甚至偶尔带着哭腔的哀求。他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隔绝了所有来自她的噪音。
诺诺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苍白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血色,虽然依旧瘦弱,但能喝下一点流食,偶尔还能被沈策抱着在病房里走几步,看看窗外的阳光。小家伙的精神头也好了些,会小声地问:“爸爸,妈妈呢?诺诺想妈妈了。”
每当这时,沈策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只能把儿子抱得更紧,下巴轻轻抵在儿子柔软稀疏的头发上,声音沙哑却异常温柔:“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给诺诺找一种特别特别甜的药,等诺诺完全好了,妈妈就回来了。”
一个又一个苍白而拙劣的谎言。诺诺似懂非懂,但似乎爸爸温暖的怀抱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他不再追问,只是把小脑袋更深地埋进爸爸怀里。
沈策抱着儿子,目光却越过诺诺小小的肩膀,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无声的风暴。
终于,在诺诺术后一个月,医生宣布可以出院回家静养、定期复查后,沈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
出院的前一晚,诺诺睡得很沉。沈策坐在床边,借着床头昏暗的小夜灯,最后一次仔细检查着儿子的出院小结和厚厚一沓后续用药的处方单。灯光勾勒着他专注而疲惫的侧影。
忽然,一只软软的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沈策低头。诺诺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懵懂和依恋。
“爸爸!” 诺诺的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沙哑。
“怎么了宝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策立刻放下手中的单子,紧张地俯身。
诺诺摇摇头,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沈策眉骨上方那道已经结痂脱落的浅粉色疤痕,小眉头微微皱着:“爸爸这里还疼吗?”
沈策的心猛地一酸,像被泡进了柠檬水里。他握住儿子的小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摇摇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早就不疼了。诺诺给爸爸摸摸,就更不疼了。”
诺诺的小手在他脸上轻轻蹭了蹭,似乎安心了些。他依恋地往沈策身边靠了靠,大眼睛里慢慢蓄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声音带着委屈的哭腔:“爸爸!诺诺以为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孩子稚嫩的话语,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沈策的心。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儿子小小的、温热的身躯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涌出,滑过脸颊,滴落在儿子柔软的发顶。
“诺诺不怕了。” 沈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心尖上滚过,“都过去了,诺诺最勇敢了,爸爸永远都在,以后再也不会让诺诺疼了。”
他抱着儿子,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一遍遍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诺诺在他怀里小声地抽泣着,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依靠。
许久,诺诺的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呼吸变得平稳,再次陷入了沉睡。只是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沈策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回床上,盖好被子。他坐在床边,就着昏暗的灯光,久久地凝视着儿子沉睡的容颜。手指颤抖着,轻轻拂去儿子脸颊上的泪珠。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眼中那沉淀到极致的冰冷恨意。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形成一种诡异而骇人的平静。
他俯下身,在儿子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轻柔、带着无限怜惜的吻。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片被霓虹染红的、象征着欲望和堕落的城市夜空。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扯出一个没有丝毫温度、反而淬着剧毒的微笑。
“乖诺诺,” 他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好好睡一觉。”
“明天,爸爸带你…”
“去看戏。”
第五章
诺诺出院后的家,冰冷得像一座坟墓。曾经温馨的痕迹被彻底抹去,属于苏晚棠的东西,衣物、化妆品、甚至她用过的水杯,都被沈策面无表情地打包,像处理垃圾一样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诺诺生活必需的最简物品,空旷,冷硬,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决绝的味道。
沈策把诺诺的小床安放在自己卧室里,紧挨着他的大床。他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地守着儿子。诺诺的身体还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醒来,也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他不再问起妈妈,似乎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爸爸之前那个“妈妈去找药”的谎言。这让沈策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底的寒冰又厚了一层。
沈策的照顾无微不至,像呵护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喂药、量体温、准备清淡的营养餐,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瓷器。他给诺诺读故事,声音低沉而平稳,描绘着童话里美好的结局。但每当诺诺睡着,他脸上的温柔便瞬间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
他坐在客厅唯一留下的旧沙发上,面前摊开着一个屏幕碎裂的旧笔记本。屏幕上不是温馨的家庭照片,也不是工作文档,而是一个个打开的网页窗口,充斥着各种晦涩难懂的论坛帖子、技术讨论区和一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软件下载链接。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眼神锐利如鹰,在浩如烟海的信息碎片中搜寻、筛选、拼接。
他在学习。学习如何像幽灵一样潜入别人的数字生活,如何不留痕迹地捕捉那些自以为藏得很好的秘密。目标只有一个——苏晚棠,和那个叫“墨少”的男主播。
时间在键盘单调的敲击声中流逝。深夜,诺诺轻微的呼吸声从卧室传来。沈策停下手指,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屏幕上,一个不起眼的匿名论坛角落,一条几个月前几乎被淹没的帖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发帖人用一种炫耀又带着猥琐的语气,描述了他如何利用一个伪装成“清理加速”的恶意插件,成功入侵了一个经常给某男主播打赏的女粉丝的私人相册,并“欣赏”到了不少“精彩内容”。帖子下面,有人嘲讽,有人求工具,也有人警告风险。
沈策的眼神死死锁定了那个插件的名字和那个发帖人留下的一个模糊不清的下载链接。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在他紧抿的嘴角缓缓绽开。如同黑暗中窥见猎物的毒蛇。
接下来的几天,沈策的“学习”有了明确的方向。他利用一切诺诺沉睡的间隙,在虚拟世界的泥沼里深潜。他找到了那个插件更隐蔽的变种,研究了它的运行原理和反追踪机制。他注册了无数个一次性邮箱和虚拟号码,像换面具一样切换着身份。他耐心得像一个老练的猎人,一点点布下陷阱。
终于,在一个沉闷的午后,当诺诺服下药沉沉睡去,沈策将那个经过他反复“优化”、如同数字毒刺般的插件,伪装成一条来自“平台客服”的“专属粉丝福利”链接,精准地发送到了苏晚棠那个依旧在“晚棠小仙女”和“墨少哥哥”之间活跃的社交账号上。
他像一个冷静的棋手,静静地看着屏幕另一端。他能想象到苏晚棠看到这条“专属福利”时,那种虚荣心被瞬间点燃的兴奋和迫不及待。果然,不到十分钟,后台监控显示,插件被激活了。
无声的入侵开始了。
沈策的电脑屏幕上,一个加密的文件夹被悄然打开。里面,如同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照片。大量的照片。苏晚棠对着浴室镜子搔首弄姿的、穿着暴露内衣摆拍的、甚至还有几张尺度大胆到不堪入目的私密照片。背景无一例外,都是她和沈策曾经的卧室,那张熟悉的大床。
沈策面无表情地浏览着。这些照片,有些是最近拍的,带着对那个“墨少哥哥”献媚的刻意;有些则明显是更早的时候,在他们婚姻尚未彻底破裂之前。每一张,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沈策的脸上,提醒着他过去的愚蠢和眼瞎。但他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他像是在挑选一件趁手的武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照片,评估着它们的“价值”。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几张照片上。角度极其刁钻,画面极其露骨,苏晚棠的表情带着一种近乎放荡的迷离。背景里,卧室窗帘的一角,那个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窗帘,清晰可见——那是诺诺小时候最喜欢的图案。
就是这几张了。沈策的指尖在冰冷的触控板上轻轻一点,将那几张最具冲击力、最能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照片,拖入了一个特殊的加密文件夹。
猎网的第一根丝线,已经无声地缠绕上了猎物的脖颈。
几天后,沈策的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是苏晚棠。距离上一次她歇斯底里的来电,已经过去很久。沈策面无表情地接通,将手机拿得离耳朵稍远。
“沈策!你到底什么意思?!” 苏晚棠尖锐的声音立刻炸开,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恐慌,“你是不是动我电脑了?!我的照片!我警告你,你要是敢乱来,我跟你没完!那些照片是我自己拍的!你管不着!”
沈策静静地听着,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她终于发现了。看来那些“消失”的照片,让她慌了。
“照片?” 沈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谈论天气,“什么照片?你那些发给‘墨少哥哥’看的‘艺术照’?”
“你放屁!” 苏晚棠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被戳破的羞恼和更深的恐惧,“我没有!你少血口喷人!沈策我告诉你,你赶紧把东西给我删了!不然我报警!告你侵犯隐私!”
“报警?” 沈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苏晚棠听来,却比鬼哭还瘆人,“好啊。正好让警察看看,一个母亲,是怎么把儿子救命的三十万,刷给一个男主播的。看看那些银行流水,看看直播平台的打赏记录,苏晚棠,你觉得,警察会先抓谁?”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只能听到苏晚棠骤然变得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沈策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惨白的脸色和颤抖的嘴唇。
“你想怎么样?” 再开口时,苏晚棠的声音已经彻底变了调,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哀求,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沈策我们好歹夫妻一场,诺诺还需要妈妈,你不能这样!”
“诺诺不需要一个差点害死他的妈。” 沈策的声音骤然降至冰点,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至于我想怎么样…”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听着电话那头骤然屏住的呼吸。
“明天晚上八点。” 沈策报出一个地址,是城郊一个废弃工厂附近荒僻的街角,“带上你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一个人来。迟到一分钟,或者让我发现你带了别人,或者报警…”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阴森可怖: “我就让你‘晚棠小仙女’的‘艺术照’,成为明天整个互联网的头条!让你的‘墨少哥哥’和他的百万粉丝,好好欣赏欣赏!”
说完,不等对方有任何回应,沈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他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诺诺睡得正沉,小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安宁。
沈策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冰冷刺骨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柔和。他轻轻关上门,走回客厅,拿起桌上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瓶子,里面晃动着浑浊刺鼻的液体——那是他几天前特意去化工店买的工业辣椒素浓缩液。
他掂了掂瓶子,嘴角那抹淬毒的微笑再次浮现。
“苏晚棠,” 他对着空气低语,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哥哥好棒’的代价” “现在,该还了。”
第六章
城郊的废弃工厂像一个巨大的钢铁骨架,沉默地矗立在浓重的夜色里。周围是荒芜的空地和几盏昏黄、闪烁不定的路灯,勉强照亮坑洼不平的路面。夜风呜咽着穿过生锈的管道和破败的窗洞,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尖啸。
沈策靠在一堵断墙的阴影里,像一块冰冷的岩石,与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旧工装,戴着兜帽,脸上蒙着一个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工业辣椒素的小瓶,瓶身冰冷刺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八点整。
远处,两道摇晃的车灯刺破黑暗,由远及近。一辆廉价的出租车在路口停下,一个穿着紧身短裙、踩着细高跟的身影踉跄着推门下车。是苏晚棠。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脸上画着浓妆,试图掩盖那掩饰不住的惊惶和憔悴。但在这荒郊野岭的背景下,那身装扮显得格外廉价和不合时宜。她站在路口,不安地四处张望,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挎包。
沈策无声地从阴影里走出来。
“啊!” 苏晚棠被他突然的出现吓得短促地尖叫一声,高跟鞋一歪,差点摔倒。她看清是沈策(虽然遮着脸,但那身形她认得),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声音带着哭腔和强装的镇定:“沈策!你吓死我了!东西我带来了!照片呢?你快删掉!”
她急切地把挎包往前递了递,眼神却死死盯着沈策藏在背后的手,充满了恐惧。
沈策没接包,也没说话。他只是向前逼近了一步。路灯昏黄的光线斜斜打在他蒙着口罩的脸上,那双露出的眼睛,冰冷、死寂,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看得苏晚棠心底寒气直冒,下意识地后退。
“钱都在这里!我的金项链、戒指还有我工资卡里剩的一点。” 苏晚棠的声音抖得厉害,把挎包又往前送了送,“都给你!你快把照片删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看直播了!我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诺诺还需要我们。” 她试图打出亲情牌,声音带着哀求。
“诺诺不需要你。” 沈策终于开口了,声音透过口罩,沉闷得像来自地狱,“他差点就死在手术台上。因为他的妈妈,把他的命,换成了屏幕上的烟花,换了一句‘哥哥好棒’。”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苏晚棠的耳朵里。她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什么,却在沈策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沈策!我真的知道错了。” 苏晚棠崩溃地哭喊起来,眼泪冲花了脸上的浓妆,“放过我这一次,我把钱都给你。” 她慌乱地拉开挎包拉链,想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证明。
就在她低头翻包的瞬间!
沈策动了!快如鬼魅!
他藏在背后的右手猛地扬起!那个黑色的小瓶,瓶口精准地对准了苏晚棠那张因为哭泣和恐惧而扭曲的脸!
一股浑浊、刺鼻、辛辣到极致的液体,如同高压水枪般,狠狠喷射而出!瞬间糊满了苏晚棠的整张脸!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苏晚棠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双手猛地捂住脸,整个人如同触电般疯狂地抽搐、扭曲!那剧烈的、无法形容的灼烧感和窒息感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眼睛!火辣辣的剧痛!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了进去!瞬间失明!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一片火海般的灼烧感! 鼻子!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像是辣椒粉和硫酸的混合物,呛得她肺都要炸开,涕泪横流,窒息感让她像濒死的鱼一样张大嘴徒劳地喘息! 皮肤!脸上每一寸被液体沾染的地方,都像是被剥了皮又撒上了盐和辣椒面,火辣辣地疼,疼得钻心蚀骨!
“我的眼睛!啊——!救命!救命啊——!” 苏晚棠发出野兽般的哀嚎,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重重地摔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她拼命地用手去揉搓眼睛和脸,试图减轻那可怕的灼烧感,却只是让辣椒素更加深入皮肤和黏膜,带来十倍百倍的痛苦!
细高的鞋跟在她摔倒时“咔嚓”一声断裂。她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在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疯狂地翻滚、扭动、抓挠着自己的脸,发出阵阵非人的惨嚎。浓妆被泪水、鼻涕和辣椒水糊成一团,混合着地上的污垢,整张脸如同恶鬼般狰狞可怖。
沈策就站在几步之外,冷冷地看着。口罩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平静得可怕。他看着苏晚棠痛苦地翻滚、哀嚎,看着她昂贵的裙子被地上的油污和碎石划破,看着她精心打理的头发沾满尘土和呕吐物(剧烈的刺激让她开始干呕)。
他缓缓走上前,皮鞋踩在碎石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声音在苏晚棠此刻被痛苦放大的听觉里,却如同死神的脚步。她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脸上的剧痛,手脚并用地往后缩,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而完全变形:“别过来!沈策!我错了!饶了我!好痛!我的眼睛!救命啊!”
沈策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这个曾经是他妻子、现在却如同烂泥般翻滚哀嚎的女人。他慢慢蹲下身,手里还拿着那个空了大半的辣椒素瓶子。
“痛吗?” 沈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平静得像在问“吃了吗”,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
苏晚棠只顾着哀嚎打滚,根本无法回答。
沈策的目光,缓缓移向她那只因为剧痛和恐惧而不停抓挠地面的手。那只手曾经也温柔地抚摸过诺诺的小脸,如今却沾满了污秽。
“这点痛…” 沈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终于爆发的、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恨意,“不及诺诺化疗痛苦的万分之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猛地抬起穿着厚重工装靴的右脚,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苏晚棠那只慌乱摸向掉落在不远处手机的手,狠狠跺了下去!
一声清脆得令人牙酸的骨裂声,伴随着苏晚棠陡然拔高到极限、几乎冲破云霄的惨嚎,猛地响起!
“啊——!!!我的手!!!”
苏晚棠的身体像被电击般猛地弓起,又重重砸回地面,那只被踩中的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腕骨肉眼可见地塌陷了下去!剧痛瞬间让她几乎晕厥过去,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地痉挛着。
沈策缓缓抬起脚,靴子底部沾着泥土和一丝暗红的血迹。他看也没看地上如同烂泥般抽搐的女人,弯腰捡起了那只屏幕碎裂的手机。
他划开屏幕,无视苏晚棠手机屏幕上那个依旧置顶的“墨少”直播间推送。手指冰冷地点开相册,找到了那个他早已锁定的加密文件夹。
然后,他点开墨少正在直播的页面。那个男人正对着镜头,做着油腻的wink,感谢着某个“姐姐”送的跑车礼物。
沈策面无表情地选中那几张精心挑选的、背景带着诺诺兔子窗帘的、最不堪入目的照片。在苏晚棠微弱而绝望的“不要…不要啊…”的哀求声中,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发送。
直播间里,墨少正拿起水杯喝水。下一秒,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屏幕上突然弹出的、来自“晚棠小仙女”的图片信息。他随手点开。
噗——!
一口水猛地喷了出来,全喷在了昂贵的直播设备上!
墨少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优雅表情瞬间崩裂,只剩下极度的震惊、错愕和一丝掩饰不住的猥琐!他手忙脚乱地想去关掉图片,却因为慌乱,反而把图片放得更大了!
直播间瞬间炸了!
【卧槽???!!什么情况?!】
【晚棠小仙女?这是本人???尺度这么大?!】
【背景那窗帘好像她家?墨少牛逼啊!真搞到手了?!】
【我去!这是求墨少睡粉吗?这么直接?!】
【晚棠姐666!为爱献身?!】
【墨宝脸都绿了哈哈哈!】
【举报了举报了!涉黄!】
弹幕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屏幕!各种震惊、调侃、鄙夷、起哄、甚至下流的言论疯狂滚动!墨少彻底慌了神,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这是误会!有人黑我!平台!快封她号!封号!”
然而,一切都晚了。那几张极具冲击力的照片,已经被无数双眼睛截图、保存、飞速地传播开来。
沈策冷冷地看着直播间里瞬间飙升的人气和混乱不堪的场面,看着墨少那张惊慌失措、彻底崩塌的“男神”面具。他退出了直播间,将苏晚棠的手机随手扔回她身边。
苏晚棠蜷缩在地上,一只手诡异地扭曲着,另一只手徒劳地捂着自己火辣辣、肿胀如猪头般的脸。辣椒素带来的灼烧感和窒息感,手腕粉碎性骨折的剧痛,以及直播间里那瞬间爆炸的、足以将她社会性死亡的羞辱感,三重打击如同滔天巨浪,彻底将她淹没。她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般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眼泪、鼻涕、口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辣椒水,糊了满脸满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沈策不再看她一眼。他转身,走进浓重的夜色里,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废弃的工厂外,只剩下苏晚棠如同破布娃娃般躺在冰冷肮脏的地上,在无边的痛苦和绝望中,等待着未知的、更加黑暗的命运。夜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呜咽着,像是在为她的坠落奏响哀乐。
第七章
手腕粉碎性骨折的剧痛,混合着辣椒素灼烧带来的持续地狱般的折磨,将苏晚棠彻底拖入了深渊。她被好心的路人发现并送到医院时,已经因为疼痛和刺激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急诊室里,刺眼的灯光,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和护士的询问,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和痛苦的呜咽。手腕打上了厚重的石膏,固定着那粉碎的骨头。脸上的皮肤因为辣椒素的严重灼伤,红肿溃烂,火辣辣的刺痛感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她的神经。医生开了大量的止痛药、消炎药和外敷药膏,并明确告知,她的视力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即使恢复,也会留下严重的畏光和后遗症。
医药费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苏晚棠那点可怜的积蓄和带来的所谓“值钱东西”,在昂贵的治疗费面前杯水车薪。她躺在病床上,像个木乃伊,只有露出的眼睛因为恐惧和疼痛而不断转动。她不敢看手机,不敢听任何声音,但“晚棠小仙女”的艳照门事件早已如同病毒般扩散。她能感受到同病房病友投来的异样目光,听到护士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和窃笑。曾经的自尊和虚荣,被彻底碾碎,踩进了泥泞里。
她成了彻头彻尾的笑柄。
就在她以为这已经是地狱的尽头时,真正的魔鬼找上了门。
那天下午,病房门被粗暴地推开。光头壮汉带着两个同样满脸横肉的打手,像三座铁塔般堵在了门口。刺青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同病房的人吓得大气不敢出。
“苏晚棠?” 光头的声音粗嘎,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裹着纱布的脸和打着石膏的手腕,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待处理的货物。
苏晚棠吓得浑身一哆嗦,像受惊的兔子般往被子里缩,牙齿打颤:“你们是谁?要干什么?”
“干什么?” 光头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啪”地一声抖开,重重拍在苏晚棠盖着的被子上,“你老公沈策,欠我们鬼爷三十三万!白纸黑字,他签的名,按的手印!现在他人跑了,这债,自然落到你这个当老婆的头上了!”
那张纸,正是沈策当初在老鬼面前签下的高利贷借据!上面“沈策”两个字,力透纸背,像两把血淋淋的刀!
苏晚棠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惊恐地看着那张纸,又看看凶神恶煞的光头,脑子一片空白:“不…不可能!他哪来的胆子借高利贷?!我不信!这跟我没关系!你们去找他!”
“没关系?” 光头猛地俯下身,那张凶恶的脸几乎要贴上苏晚棠裹着纱布的脸,浓重的烟味和汗臭味熏得她几欲呕吐,“白纸黑字写的夫妻共同债务!你说没关系?晚了!”
他直起身,环视了一下简陋的病房,眼神更加鄙夷:“看你这样,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了。鬼爷心善,给你指条明路。”
光头朝旁边一个打手使了个眼色。打手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份崭新的文件,还有一盒廉价的印泥。
“签了它。” 光头把文件和印泥推到苏晚棠面前,语气不容置疑,“签了,这债,就算你开始还了。不签…”
他捏了捏拳头,指骨发出令人心悸的咔吧声,眼神阴冷地扫过苏晚棠打着石膏的手腕和裹着纱布的脸:“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剩下的这只手,还有你这张脸,跟你那只爪子一样,彻底废掉。到时候,你想卖,都没人要了!”
苏晚棠颤抖着手,拿起那份文件。那是一份“劳务中介合同”。条款写得极其模糊,只写着“自愿从事服务行业,所得报酬用于抵偿债务”。但下面一个不起眼的补充条款,却让她如坠冰窟——工作地点由甲方(一个她从未听过的空壳公司)指定,服务内容需满足客户需求,合同期至债务清偿完毕为止。
这根本就是一张现代的、赤裸裸的卖身契!签了它,就等于把自己彻底卖给了老鬼,任由他摆布,去做什么“服务”,直到被榨干最后一滴价值!
“不…我不签!这是卖身契!” 苏晚棠发出绝望的尖叫,想把文件扔出去。
“由不得你!” 光头脸色一狞,一把抓住苏晚棠那只没受伤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剧痛让她瞬间失声。另一个打手粗暴地掰开她的手指,蘸上印泥,然后死死按住她的拇指,朝着合同乙方签名处,狠狠地摁了下去!
一个鲜红、扭曲、带着苏晚棠无尽恐惧和屈辱的指印,清晰地印在了那张如同命运判决书的合同上。
“带走!” 光头满意地收起合同,像收起一件战利品。
“不!放开我!救命啊!救命!” 苏晚棠像被拖上刑场的死囚,爆发出凄厉的哭喊和挣扎。但她一个手腕骨折、脸被灼伤、虚弱不堪的女人,如何敌得过三个如狼似虎的壮汉?她的哭喊和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同病房的人吓得缩在角落,噤若寒蝉。护士闻声赶来,却被光头一个凶狠的眼神瞪了回去:“鬼爷办事,少管闲事!”
苏晚棠被粗暴地拖下了病床,连身上的病号服都没来得及换,像拖死狗一样被架出了病房,架出了医院。她的哭喊声在医院的走廊里回荡,很快消失在冰冷的夜风中。
她被塞进一辆散发着霉味和烟味的破旧面包车。车子在城市的霓虹灯海中穿梭,最终停在了一条灯红酒绿、弥漫着廉价香水、酒精和欲望气息的街道深处。一家挂着暧昧粉红色招牌的“丽都休闲会所”门口。
光头把她拽下车,像丢垃圾一样推给门口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皮裙的中年女人——“花姐”。
“新来的,交给你了。鬼爷说了,好好‘照顾’。” 光头对着花姐,意有所指地狞笑一声。
花姐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在苏晚棠身上扫了一圈,看到她裹着纱布的脸、打着石膏的手腕和一身脏兮兮的病号服,嫌弃地皱了皱描得过粗的眉毛,但看到光头手里的合同,又堆起假笑:“放心放心,鬼爷的人,我一定‘照顾’周到!这脸…啧啧,先养养,手不方便?没事,有的是不用手的活儿!保准让她尽快给鬼爷‘创收’!”
苏晚棠听着这露骨的对话,看着眼前这如同魔窟般的霓虹招牌,闻着那令人作呕的脂粉和烟酒混合气味,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将她吞噬。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不!我不进去!放我走!放我走啊——!”
花姐脸上虚假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泼妇般的凶狠。她上前一步,尖利镶满水钻的指甲狠狠掐在苏晚棠没受伤的手臂上,用力一拧!
“嚎什么丧!进了这门,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给老娘闭嘴!” 花姐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骂道,“再嚎一句,信不信老娘把你另一只手也打断!拖进去!”
两个等在门口、同样穿着暴露、眼神麻木的年轻女人,面无表情地架起哭得几乎脱力的苏晚棠,像拖一袋货物,毫不留情地把她拖进了那扇闪烁着粉红色妖异光芒、象征着无尽沉沦的大门。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光亮。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浓烈呛人的烟味、男男女女放肆的调笑声浪瞬间将她淹没。苏晚棠被粗暴地推进一个狭小、肮脏、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的小隔间。
“把你这身晦气的皮扒了!换上!” 花姐扔过来一套廉价的、布料少得可怜、缀满廉价亮片的“工作服”,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苏晚棠裹着纱布的脸和打着石膏的手,“脸花了,手废了,还想当公主?做梦!从最底层的‘保洁’做起!给老娘把楼上楼下的包厢、厕所,全给舔干净了!敢偷懒,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保洁”两个字,在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苏晚棠瞬间就明白了。那是最肮脏、最下贱、最没有尊严的活计!她看着地上那套几乎等同于几块破布的衣服,再看看自己打着石膏的手和脸上火辣辣的灼伤,巨大的屈辱感让她浑身发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妈的!晦气东西!” 花姐厌恶地捂着鼻子后退一步,尖声骂道,“吐?给我舔干净!现在就舔!不然老娘扒了你的皮!”
苏晚棠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呕吐物的酸臭混合着隔间本身的霉味,熏得她几乎窒息。花姐凶狠的咒骂和威胁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手腕的剧痛,脸上的灼烧,被当众拖走的羞辱,直播间艳照的传播,还有眼前这深不见底的、散发着恶臭的泥潭…
所有的痛苦、恐惧、屈辱、绝望,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将她拖向彻底崩溃的边缘。
她看着地上自己吐出的污秽,又看看花姐那双踩着细高跟、尖头如同凶器的皮鞋。
精神世界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在极致的羞辱和恐惧中,“嘣”地一声,彻底断裂了。
第八章
丽都的霓虹灯,成了苏晚棠的地狱入口。她不再是那个沉迷于虚拟打赏的“晚棠小仙女”,而是变成了“会所”最底层、人人可以践踏的“保洁员”。
花姐说到做到。苏晚棠裹着纱布的脸和打着石膏的手腕,成了她最大的“污点”和“累赘”。她被迫换上那身几乎无法蔽体的廉价亮片裙,像牲口一样被驱使着,打扫那些充斥着呕吐物、烟蒂、酒液和各种不明污秽的包厢和厕所。她那只完好的手要拿着肮脏的抹布,跪在地上,一遍遍擦拭着客人吐出的秽物,清理着便池里恶心的堵塞物。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污秽的气味,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她脸上溃烂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剧痛。
客人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鄙夷、嘲弄、猥琐…有些醉醺醺的客人,甚至会故意把酒水倒在她刚刚擦干净的地上,或者用肮脏的皮鞋踩住她擦拭的抹布,看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哈哈大笑。更有甚者,借着酒劲,对她动手动脚,粗糙油腻的手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划过,伴随着下流的调笑:“哟,这脸是怎么了?被男人玩坏了?手也废了?啧啧,可惜了…”
每一次,苏晚棠都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游街,屈辱感像硫酸一样腐蚀着她的灵魂。她想反抗,想尖叫,想逃离。但花姐和那些看场的打手无处不在。稍有迟疑或者反抗,迎接她的就是毫不留情的辱骂、掐拧,甚至有一次,因为她不小心打翻了一个醉客的酒,被花姐揪着头发狠狠扇了几个耳光,打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嘴角流血,脸上刚结痂的伤口再次崩裂,火辣辣地疼。
“贱骨头!还以为自己是仙女呢?你现在就是个赔钱货!给老娘好好干活还债!” 花姐尖利的咒骂如同魔音灌耳。
生理的剧痛,心理的屈辱,日复一日的折磨,如同沉重的磨盘,一点点碾碎了她残存的理智。她开始出现幻觉。有时在打扫时,会突然听到诺诺哭着喊“妈妈”的声音;有时看到角落里似乎站着沈策,正用那双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看着她;有时,幻觉里又会跳出“墨少”那张油头粉面的脸,对着她轻佻地笑:“姐姐好棒!再刷个城堡!”
她开始自言自语,对着空气傻笑,或者突然毫无征兆地歇斯底里大哭。干活时也经常出错,眼神呆滞,动作迟缓。有一次,她竟然在打扫一个VIP包厢时,对着墙壁上反光的玻璃装饰,痴痴地喊了一声“墨少哥哥”,把里面正在谈事的客人吓了一跳。
“妈的!这疯婆子!” 花姐气得暴跳如雷,冲进来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装疯卖傻想躲懒是吧?老娘看你是皮又痒了!”
苏晚棠被打得蜷缩在地上,却不再哭喊,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嘴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笑声。那笑声,在花姐听来,格外瘆人。
苏晚棠的精神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崩溃。她不再梳洗,任由头发油腻打结,脸上溃烂的伤口混合着污垢,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她开始大小便失禁,常常弄脏自己身上那件廉价的“工作服”和刚刚打扫干净的地面。她对着墙壁说话,对着空气傻笑,甚至有一次,在打扫男厕所时,她突然扑到一个正在方便的客人腿边,抱着人家的腿,语无伦次地哀求:“墨少哥哥…别不要我…我给你刷城堡…我把儿子…儿子的钱都给你…”
客人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推开她,提起裤子就跑。
这件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贱人彻底疯了!” 花姐看着被拖回来的、浑身散发着恶臭、眼神呆滞流着口水的苏晚棠,脸上只剩下极度的厌恶和麻烦,“留着她就是个祸害!万一哪天伤了客人,或者死在这儿,鬼爷怪罪下来,谁担得起?赶紧处理掉!”
几天后,一辆印着“康宁精神康复中心”字样的白色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丽都会所的后巷。两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护工跳下车。
花姐早已等在那里,捂着鼻子,指着蜷缩在角落一堆垃圾旁、目光呆滞、浑身恶臭的苏晚棠:“就是她。赶紧弄走!”
两个护工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熟练地拿出束缚带,像捆牲口一样,不顾苏晚棠微弱的挣扎和含糊的呓语,将她牢牢捆住,然后粗暴地塞进了面包车后厢。
车门关上。引擎发动。面包车驶离了这条充斥着欲望和堕落的街道,朝着城市边缘的郊区驶去。
康宁精神康复中心。名字听起来温和,实则是一个管理混乱、环境恶劣的私立精神病院,专门接收那些无家可归、家人放弃或者像苏晚棠这样被“处理”掉的精神病患者。高高的围墙,冰冷的铁门,窗户上焊着粗壮的铁栏杆。
苏晚棠被拖下车,像一件垃圾一样被移交。没有详细的病历,没有家属签字,只有一张简单的、写着“精神分裂伴行为紊乱”的诊断证明(显然是花钱买的),和一笔来自“匿名好心人”的、刚好够最低标准治疗费三个月的汇款。
她被扒光了那身散发着恶臭的亮片裙,像清洗待宰的牲口一样,被高压水枪粗暴地冲洗了一遍,冰冷的水流冲击着她溃烂的脸颊和打着石膏的手腕,带来阵阵剧痛,她却只是木然地站着。然后,被强行套上一件印着“康宁”字样的、洗得发黄发硬的病号服。
她被推进了一间弥漫着消毒水和排泄物混合气味的集体病房。里面住着七八个形形色色的精神病人。有不停撞墙喃喃自语的,有对着空气破口大骂的,有蜷缩在角落傻笑的,还有一个目光呆滞、口水流到胸前的。
苏晚棠被粗暴地推到一个空着的、散发着尿骚味的硬板床边。她呆呆地站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被铁栏杆分割的天空。
“吃饭了!” 一个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的男护工推着餐车进来,声音像打雷。餐车上放着几个大铁桶,里面是看不出原料的、糊状的食物。
护工粗暴地用大勺敲着铁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敢抢?打死你!”
病人们麻木地排着队。轮到苏晚棠时,护工瞥了她一眼,看到她脸上未愈的溃烂疤痕和打着石膏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鄙夷,舀了半勺糊糊,随意地倒进她手里捧着的破旧搪瓷碗里。滚烫的糊糊烫得她手一抖,碗差点掉地上。
“废物!” 护工骂了一句,推着车走了。
苏晚棠捧着那碗散发着馊味的糊糊,坐到冰冷的床沿。她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又看看自己扭曲变形、依旧隐隐作痛的手腕。病房里充斥着各种怪异的声响和气味。那个对着空气骂人的病人,突然指着她,尖声叫骂起来:“烂货!臭婊子!刷礼物的烂裤裆!不要脸!”
“烂货…刷礼物…不要脸…”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钥匙,猛地捅开了苏晚棠记忆深处某个被痛苦尘封的角落!
墨少直播间宇宙之心、哥哥好棒、二十九万九千八百、沈策冰冷的眼神、辣椒水、骨头碎裂的声音、艳照、丽都会所、花姐的掐拧,客人的调笑。
无数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精神堤坝!
“啊——!!!”
苏晚棠猛地爆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她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将手里的搪瓷碗狠狠砸在地上!滚烫的糊糊和碎片四溅!
“不是我!不是我干的!钱!诺诺的钱!救命钱啊——!”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墨少!墨少哥哥!救救我!有人要害我!沈策!沈策他要杀了我!啊——!我的眼睛!好痛!手!我的手断了!断了啊——!”
她像疯了一样在狭小的病房里横冲直撞,撞翻了旁边的凳子,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她扑到那个骂她的病人身上,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疯狂地抓挠:“闭嘴!你闭嘴!不准说!不准说!”
病房里瞬间乱成一团!其他病人受到刺激,也纷纷尖叫、哭喊起来!
“妈的!又发疯!” 外面传来护工暴躁的吼声和沉重的脚步声。
病房门被猛地踹开!两个壮硕的男护工冲了进来,手里拿着电击棍和束缚带。
“按住她!”
苏晚棠被粗暴地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她拼命挣扎,嘶吼,口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放开我!我没疯!是沈策!是他害我!钱!诺诺的钱啊——!”
“滋啦——!” 一阵强烈的电流猛地窜过她的身体!
苏晚棠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眼珠惊恐地向上翻起。
强烈的电击带来的剧痛和麻痹感,混合着精神彻底崩溃的混乱,将她拖入了无边的黑暗和混沌。在意识彻底模糊前,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废弃的工厂路口,看到沈策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睛,听到他最后那句如同诅咒的低语:
“不及诺诺化疗的万分之一!”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她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失禁的尿液浸湿了裤子和地面,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护工骂骂咧咧地给她注射了一针强效镇静剂,然后像拖死狗一样,将她拖回了那张散发着尿骚味的硬板床上,用束缚带牢牢捆住。
她躺在那里,身体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眼神彻底涣散,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嗡嗡作响的日光灯。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意义不明的呓语,偶尔夹杂着几声类似犬吠的呜咽。
“汪…汪…钱…诺诺…哥哥…好棒…汪…”
她终于疯了。彻彻底底,疯在了这座冰冷的铁笼里。
第九章
三个月,在沈策的世界里,是诺诺脸上渐渐恢复的血色,是体重秤上缓慢增长的数字,是定期复查时医生脸上越来越轻松的笑容。小家伙的生命力顽强得令人心疼,熬过了最凶险的排异期,虽然还需要长期服药和小心养护,但那双曾经黯淡无光的大眼睛,终于重新亮起了属于孩童的、清澈的光彩。
沈策辞去了原来的工作,用尽积蓄和变卖最后一点家当的钱,加上从老鬼那里“借”来的钱勉强还清了部分利息后(本金依旧是个巨大的窟窿),在城郊一个老旧但安静的小区租了套小房子,开了一家小小的、专做外卖的快餐店。店面很小,只够放下灶台和操作台,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进货,回来就一头扎进厨房,颠勺、炒菜、打包,汗水浸透了洗得发白的T恤。油烟熏人,手臂酸疼,但看着订单软件上一个个跳出的数字,想着这些钱能变成诺诺的药和营养品,沈策就觉得,再累也值得。
诺诺成了店里的小小“监工”。沈策在厨房忙碌时,他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店门口,抱着一本破旧的图画书,或者用蜡笔在废旧的订单纸上涂鸦。阳光洒在他柔软稀疏的头发上,小脸虽然还是瘦,但已经有了健康的红晕。他不吵不闹,很乖,只是偶尔会抬起头,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爸爸,那个小朋友有妈妈牵着。” 有一天,诺诺指着街对面一对母女,小声地说。
沈策正在颠勺的手猛地一顿,锅里翻滚的菜差点溅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瞬间涌上的苦涩,转过身,脸上已经挂上了温和的笑容。他走到店门口,蹲下身,大手轻轻揉了揉诺诺的头发。
“诺诺有爸爸呀。”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爸爸力气大,一只手就能把诺诺举高高,比妈妈厉害多了,对不对?” 他伸出手臂,做出一个孔武有力的姿势。
诺诺被逗笑了,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用力地点点头:“嗯!爸爸最厉害!” 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沈策沾着油污的衣角,小小的身体依偎过来,仿佛爸爸就是他的全世界。
看着儿子纯真依赖的笑脸,沈策的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他抱起儿子,用下巴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目光却越过诺诺小小的肩膀,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深处,翻涌着无声的暗流。
苏晚棠…该去看看她了。看看她,是否还“活着”。
康宁精神康复中心。高大的围墙隔绝了内外。沈策牵着诺诺的小手,站在那扇冰冷的铁门外。他今天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给诺诺也穿上了新买的小外套。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铁门内透出的那种死寂和压抑,依旧让沈策微微蹙眉。
办理了简单又繁琐的探视手续(他作为“唯一可联系的远亲”),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护工领着他们穿过空旷、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味道的院子,走向后面的病房区。院子里,零星有几个穿着同样条纹病号服的人在晒太阳,眼神空洞,动作迟缓,像一具具会移动的木偶。
诺诺有些害怕,小手紧紧抓着沈策的手指,小身子往爸爸腿边缩了缩。
“爸爸这里是什么地方?” 诺诺小声问,大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这里是医院。” 沈策握紧儿子的小手,声音平稳,“住在这里的人都生病了,一种很特别的病。”
护工将他们带到一间活动室门口。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沈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雷达,瞬间锁定了角落里的一个身影。
苏晚棠。
她蜷缩在一张破旧的塑料椅子上,穿着洗得发黄的病号服,头发油腻打结,胡乱地披散着。脸上,那道被辣椒素灼伤留下的疤痕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盘踞在曾经还算清秀的脸上,显得格外狰狞。她的眼神空洞呆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只依旧带着些微畸形的手腕(石膏拆了,但骨头愈合得并不好),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滴落在肮脏的衣襟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污渍。她整个人散发着一股馊味和尿骚味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护工推开门,刺耳的摩擦声让活动室里几个发呆的病人抬了抬头。苏晚棠却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苏晚棠!有人来看你了!” 护工用毫无感情的、公事公办的声音喊道。
苏晚棠迟钝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线茫然地扫过门口。当她的目光触及沈策时,那空洞的眼眸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闪动了一下,但随即就被更深的混沌和恐惧淹没。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身体猛地向后缩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恐惧的低吼,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似乎想驱赶什么。
“坏人!坏人来了!要杀我!要泼我!踩我的手!” 她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声音嘶哑难听,“钱!诺诺的钱!救命钱!刷给哥哥了!哥哥好棒!哈哈哈…好棒…” 她突然又神经质地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癫。
旁边的护工早已见怪不怪,不耐烦地皱眉:“又开始了!每次有人来都这样!安静点!” 她上前一步,似乎想呵斥。
沈策抬手制止了护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角落里那个歇斯底里、又哭又笑、彻底沦为人不人鬼不鬼的女人。看着她脸上丑陋的疤痕,看着她畸形的手腕,看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恶臭,看着她眼中彻底涣散的光芒。
没有愤怒,没有快意,甚至连一丝怜悯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像在看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彻底报废的垃圾。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对着那个疯癫的女人,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肌肉的抽动,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大仇得报的、无声的宣告。
够了。
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他低下头,看向身边紧紧依偎着自己的儿子。诺诺被苏晚棠刚才的尖叫吓到了,小脸煞白,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小身子微微发抖,正努力地把脸埋在爸爸的腿边,不敢去看那个可怕的“疯子”。
沈策的心瞬间软了下来,所有的冰冷都被儿子的恐惧驱散。他蹲下身,将儿子小小的身体整个拥进怀里,用温暖的大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声音温柔得像哄睡:“诺诺不怕,不怕。爸爸在呢。那个阿姨生病了,很严重很严重的病,所以才会那样说话。我们不怕她,好不好?”
诺诺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停止了颤抖。他抬起小脸,大眼睛里还带着水汽,怯生生地问:“爸爸那个阿姨好可怕,她认识诺诺吗?”
沈策抱着儿子,目光越过诺诺小小的肩膀,最后扫了一眼角落里那个依旧在喃喃自语、时而尖叫、时而傻笑、口水流了一胸前的女人。那一眼,冰冷,漠然,如同看一个死物。
他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儿子清澈见底、带着一丝不安和疑惑的大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笑容。他伸出大手,轻轻擦去儿子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声音平稳,清晰,不带一丝波澜:
“不认识。” “她只是一个疯子。”
说完,沈策不再停留,抱起诺诺,转身就走。步伐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护工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哎,先生,探视时间还没到…”
“不用了。” 沈策头也不回,声音平淡无波,“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他抱着诺诺,大步流星地穿过那死寂的院子,走向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世界的铁门。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驱散了身后的阴冷和晦暗。
走出铁门,温暖的阳光瞬间包裹了全身。沈策将诺诺轻轻放在地上。小家伙似乎也感觉到了安全,小脸上的恐惧褪去,好奇地打量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阳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扑闪扑闪。
“爸爸,” 诺诺仰起小脸,阳光在他清澈的瞳孔里跳跃,他伸出小手,指着路边花坛里一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不知名的小黄花,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和纯粹,“花花好看。”
沈策顺着儿子的小手望去。那朵小黄花在阳光下开得正盛,金黄的花瓣舒展着,充满了勃勃生机。再低头看看儿子沐浴在阳光里、无忧无虑的小脸,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病痛的阴霾,只剩下对这个世界最纯粹的好奇和依赖。
他蹲下身,将儿子小小的、温热的身躯再次拥入怀中。这一次,是全心全意,再无一丝阴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自由而温暖的空气,仿佛要将肺部积压的所有阴冷和污浊都彻底呼出。
“嗯,好看。” 沈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释然。他紧了紧抱着儿子的手臂,仿佛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也是他未来唯一的支撑和光明。
“诺诺乖,” 他抱起儿子,朝着他们那间小小的、充满了油烟味却也充满了生活希望的外卖店走去,步伐轻快而坚定,“我们回家。”
阳光炽烈,将父子俩依偎的身影,在身后拖得很长很长。
铁门内,康宁康复中心死寂的病房里,那个蜷缩在角落的疯女人,依旧在对着空气,发出断断续续、如同犬吠般的呜咽:
“汪…钱…诺诺…哥哥…好棒…汪…” 阳光被冰冷的铁窗切割成条状,落在她肮脏的、流着口水的脸上,却再也照不进那双彻底沉沦在无边黑暗里的眼睛。
她彻底死了。 活着的,只是一具被沈策亲手推进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躯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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