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信
A市,程家老宅。
雨幕如墨,将百年宅邸的飞檐斗拱浸成一幅褪色的水墨画。
程雪隐蜷缩在书房雕花皮椅里,指腹反复地摩挲着信封的边缘 —— 那是从白清研梳妆台暗格里取出的信笺,宣纸边角还留着她惯用的白檀香,像道无形的线,将他缠绕进三年前的时光。
窗外,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向程家老宅的琉璃瓦,“噼里啪啦” 的声响好似万千碎玉同时迸裂,声声入耳,撞击着他的耳膜,却撞不开他满心的混沌。
他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仿若带着千斤重的枷锁,缓缓地摩挲着那封不小心被他用茶水打湿的信笺。
纸张早已没了往昔的挺括,软塌塌地瘫在他掌心,褶皱深处,白清研惯用的白檀香气却依旧丝丝缕缕,顽固地萦绕不散,那香气仿若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扯,往昔的回忆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紊乱的心跳平复些许,随后展开那满是褶皱的信纸。
白清研娟秀的字迹,在被茶水洇湿的纸面上晕染开来,每一笔每一划,都似一把尖锐的刀,直直刺向他的心脏:
「雪隐,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或许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将一切都倾诉给你。
三年前,在被家族彻底抛弃后,我怀揣着满心炽热的爱,踏入这段婚姻。
哪怕你给我的,只是一份冰冷生硬的协议,只是把我当作挡箭牌,我也心甘情愿,视作珍宝。
我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我倾尽所有努力,全心全意地付出,总有一日,能真正走进你的心里,在那里寻得一隅温暖。
在我们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里,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经意,就惹你不悦。
每一回,你那冷漠如霜的眼神,每一句,你那冰冷刺骨的话语,都如同一把锋利无比的刀,狠狠地刺在我的心上。可即便如此,我依旧舍不得离开你,那份爱,如同扎根心底的藤蔓,紧紧缠绕,无法割舍。
我深知,在你心底,白茶有着无可替代的位置,我不过是个可怜又可悲的替身。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固执地想要留在你身边,哪怕只能远远地望着你,对我而言,也已足够。
还记得我们唯一一次约会吗?
那张电影票根,我一直妥帖珍藏着,那是我黯淡生活里最珍贵的回忆。
可你中途却为了白茶,匆匆离去。
那一刻,我的心仿若被一双无情的大手撕裂,痛意蔓延至全身。
但我还是自我安慰,你只是临时有事,你总会回来的。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同一盆盆冷水,将我心中的爱火渐渐浇灭,我的心也逐渐变得冰冷。
后来,我被查出患了癌症。
从最初的不敢置信,到后来的绝望无助,我独自咽下所有的苦,默默承受着这一切。
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会因此怜悯我,或者,更加讨厌我。
我选择悄然离开,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在我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我回顾往昔,想了很多。
我不怪你,真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只是,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从未与你相遇,如此,我便不会历经这般刻骨铭心的痛苦……」
管家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身形微微佝偻,岁月的痕迹爬满他的脸庞。
他双手捧着病历本,那双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仿佛捧着的不是病历,而是一颗随时可能破碎的心脏。
他艰难地启唇,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更带着无尽的不忍:“先生,白小姐确诊时…… 已经是癌症晚期。”
这话仿若一道惊雷,毫无征兆地在程雪隐的耳边轰然炸开。
刹那间,头顶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像是不堪重负,又似被这噩耗触动,毫无预兆地炸裂开来。
尖锐的玻璃碴如暗器般向四周飞溅,其中一块,狠狠地划过程雪隐的手背。
殷红的血瞬间渗了出来,如同一朵娇艳却又哀伤的红梅,沿着他的手腕缓缓滑落,滴在那古朴厚重的书桌上,洇出一朵朵刺目惊心的血花。
他却浑然不觉,任由鲜血浸透袖口。
当管家惊慌递来纱布时,他只是机械地推开,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
暴雨不知何时已变成雨雾,将程家老宅的飞檐笼罩成模糊的剪影,如同他此刻混沌的意识。
二 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起身,步履踉跄地走向书房外的办公室。
皮鞋踩过碎玻璃发出咯吱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碎片上。
当他跌坐在办公椅上时,视线忽然定格在桌角的相框 ——
那是三年前的新婚合影,白清研穿着素白的婚纱,站在他的身侧笑得温婉,而他的目光却飘向镜头外,彼时心里装着的还是白茶打来的未接来电。
他的思绪,被无情地拉扯进了记忆的深渊。。
三年前新婚夜的那一幕,如同被放大的电影画面,在他眼前徐徐展开,每一帧,都清晰得让他心碎。
新婚夜,偌大的婚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弥漫。
白清研身着素白的婚纱,那婚纱如月光般皎洁,却衬得她身形愈发的单薄,仿若一片秋风中摇摇欲坠、随时会被吹走的落叶,蜷缩在沙发的角落。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毫无保留地倾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瘦,支离破碎,仿佛从一开始,就预示着这段婚姻无可避免的悲剧结局。
那时的程雪隐,整颗心都被白茶填得满满当当的。
往昔白茶的背叛,像一道狰狞伤疤刻在他心底,可那爱一旦生根,便难以轻易地拔除。
每次白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引,再也挪不开分毫。
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能轻易牵动他的心弦。
程雪隐宛如一只飞蛾,明知道那爱情的火焰炽热危险,却依旧怀揣着孤勇,义无反顾地朝着白茶扑去,哪怕会被烧得遍体鳞伤,也甘之如饴。
在他眼中,白茶就是那遥挂天际的璀璨星辰,即便光芒偶尔黯淡,也依旧是他漫漫人生里唯一想要追逐的光亮 。
所以对于家里安排的联姻对象,他是满心满眼的抗拒和对这段婚姻的不屑与厌恶。
他将签好的协议随手掷在雕花茶几上,宣纸与木质桌面相撞发出清冽的声响,惊得博古架上的青瓷茶宠都微微地晃动。
程雪隐站的笔直,垂眸盯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指腹还残留着钢笔尖划过纸面的滞涩感,嘴角却已勾起抹淬了冰的冷笑:"做我的挡箭牌,别妄想名分。"
紫檀木雕花窗外,暮春的紫藤开得正盛,花串在风中摇曳的影子投在白清研素白的裙裾上,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蝶。
她垂着的眼睑突然颤了颤,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那抹阴影里渗出的情绪太过复杂 —— 有被骤雨打湿的委屈,有坠入冰湖的绝望,还有种程雪隐读不懂的、近乎悲悯的释然。
他本该记住她当时的眼神的,记住她攥着裙摆的手指如何将丝绸绞出细密的褶皱,记住她喉间那声未溢出的哽咽,如何在空气里碎成微不可闻的叹息。
可当时的程雪隐只看见她微微颤抖的肩线,那线条在夕阳里薄得像片被风掀起的玉兰花瓣,却偏偏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一道深痕。
多年后他在暴雨夜翻出这帧记忆时才惊觉,那颤抖里藏着的不是示弱,而是某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像极了她后来独自背下所有骂名时,脊梁骨里透出的孤勇。
协议上的墨迹在暮色中渐渐的干涸,如同他此刻说出口的话,字字句句都在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温度抽离。
白清研始终没有抬头,只将脸埋进垂落的发丝里,发间那支他送的白玉簪子轻轻晃动,簪头雕刻的并蒂莲纹路在阴影中若隐若现,恰似他们这段被强行捆绑的关系,徒有光鲜表象,内里早已是千疮百孔。
三 茫
“程总,苏小姐来了。”
秘书那犹如蚊蝇般细微的声音,此刻却像一道尖锐的利箭,“嗖” 地一下,精准无误地穿透了程雪隐周身那层由回忆构筑起的厚茧。
他仿若从一场冗长而又混沌的梦境中被猛地拽醒,缓缓抬起头,眼神里交织着尚未完全消散的痛苦与迷茫,恰似大雾弥漫的清晨,朦胧不清,辨不明方向。
只见白茶脚蹬一双线条流畅的精致细高跟,每一步落下,鞋跟与地面碰撞,发出清脆悦耳却又带着几分节奏感的声响,仿佛是在为她的登场奏响一曲专属乐章。
她身姿摇曳,步伐婀娜,恰似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柳枝,轻盈而又柔美。
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走动,发丝如波浪般轻轻起伏、摆动,恰似流淌的黑色绸缎。
而她发间散发出来的茉莉香气,清甜馥郁,瞬间如潮水般在整个办公室里弥漫开来,那浓郁的香味横冲直撞,与记忆深处白清研身上淡雅、清幽的白檀气息激烈交锋、碰撞,搅得程雪隐的心头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阵阵地烦闷,让他坐立难安。
此刻的程雪隐,脑袋里就像一团乱麻,往昔与白茶相识的场景,如同被岁月尘封的老旧画卷,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去回想、去拼凑,都只能记起一些模糊不清、支离破碎的片段,怎么也无法完整地勾勒出当初相遇时的模样。
至于现在自己对白茶的感情,更是复杂得难以言喻,他也迷茫了,分不清到底是往昔残留下来的爱意在作祟,还是因为曾经被背叛后,那股子不甘心的情绪在心底反复的纠缠。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白茶,看着她嘴角依旧挂着如春日暖阳般温柔的笑容。
可奇怪的是,曾经每当看到这笑容,自己的心就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如今,内心却如一潭死水,再无半点波澜,反倒是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厌烦情绪,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然而,白茶对此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莲步轻移,亲昵地伸出手臂,自然而然地挽住程雪隐的胳膊,动作熟练得就像他们还是热恋中的情侣。
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那笑容里似乎藏着蜜,娇声说道:“雪隐,我们的婚礼……”
她的话还未说完,程雪隐放置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冷不丁地剧烈震动起来,那嗡嗡的声响,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丧钟,突兀又惊悚。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悬在手机上方半寸,仿佛被某种神秘的磁场牢牢牵引,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缓缓地垂下头。
当目光触及手机屏幕,整个人如同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塑,僵在原地。
刺目猩红的新闻头条像是从深渊中伸出的利爪,狠狠抓住他的心脏 ——
"知名珠宝设计师白清研车祸身亡",几个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笔都烫得他眼眶生疼。
"医院途中"、" 避让大货车 " ……
这些零星的字眼在他的眼前疯狂地跳动,拼凑出令他窒息的画面。
他仿佛看见白清研蜷缩在变形的车厢里,苍白的手指还保持着抓握手机的姿势;
看见救护车呼啸而过的红蓝灯光,最终却没能照亮她生命的最后一程。
四 惧
滚烫的热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睫毛上的雨珠,滴落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些残酷的文字,却晕不开他内心翻涌的悔恨与绝望。
刹那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
时间不再流淌,空气也似被冻结,整个世界陷入了死寂。
程雪隐只觉耳边一阵尖锐的嗡嗡声不断地回响,似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疯狂地盘旋,搅得他脑内一片混乱,思绪全无。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与恐惧,如汹涌的潮水般,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仿佛被格式化了一般,任何思考能力都已丧失。
然而,他的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本能反应,像是着了魔一般,猛地发力,撞向面前的办公桌。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那张厚重的办公桌被他撞得轰然倒地。
桌上原本摆放整齐的文件,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四散,在空中无序地飞舞;
笔筒也未能幸免,翻滚着砸落在地,里头放置的墨水笔像脱缰的野马,七零八落地散落各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奏响一曲哀歌。
程雪隐此刻已全然不顾周围的一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 找到白清研!
他像一头发狂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朝着门外冲去,脚步踉跄,险些摔倒。
身后,传来白茶惊愕的呼喊声,那声音尖锐又刺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却无法引起他丝毫的注意。
在他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白茶那满是惊愕的脸,她瞪大了双眼,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然而,随着车子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白茶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此时,天空中的细雨又变成暴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向地面,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砸个粉碎。
蜿蜒的盘山公路上,积水迅速汇聚成河,宛如一条条奔腾的小溪。
程雪隐驾驶着越野车,如同一个疯狂的赌徒,在雨中不顾一切地疾驰。
车轮飞速转动,溅起层层白色的水花,那水花被甩向两旁,好似两条愤怒的白龙。
他的双手像钳子一般,紧紧地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方向盘捏碎。
他的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恐慌,犹如一只被困在绝境中的野兽,惶恐的找不到任何的出路。
他的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着白清研的名字,声音颤抖嘶哑,带着无尽的担忧与悔恨,那一声声的呼唤,仿佛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救赎。
他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地拨打着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手指在屏幕上急促地点击,指甲与屏幕慌乱地碰撞,发出哒哒的声响。
然而,听筒里始终只有单调而冰冷的忙音,一声接着一声,像钢锥般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头。
每一声忙音,都像是在宣告着一个残酷的事实 ——
再也不会有人笑着接起电话,再也不会有人在电话那头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渐渐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泛青。
窗外的雨还在下,模糊了车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他的视线。
恍惚间,他好像又看到了她的笑脸,温柔又带着点羞怯,可下一秒,那张脸就消失在无尽的雨幕里,再也找不回来。
车载导航的电子音在雨幕中机械地重复着 "城郊疗养院即将到达",那冰冷的语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然拧开了程雪隐记忆深处的闸阀。
三个月前白清研搬离时,拖着行李箱站在玄关的身影还清晰如昨。
她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睫毛上凝着未落下的泪;
而他却靠在鞋柜旁,用淬着冰的语气吐出那句 "终于舍得放过我了吗。"
此刻这句话正化作带刺的藤蔓,顺着他的血管疯狂地攀爬,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尖锐的疼痛。
越野车碾过疗养院门前的积水,溅起的水花在路灯下碎成银箔。
五 悔
程雪隐推开车门时险些跪倒在地,暴雨瞬间浇透了他的西装,冰冷的雨水混着温热的泪水滑进衣领。
走廊里弥漫的消毒水味与中药苦涩气息交织,像一张湿冷的裹尸布蒙住他的口鼻,逼得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咳嗽。
307 病房的门把手在他的掌心沁出冰冷的寒意。
他撞开房门时,金属门轴发出的吱呀声,竟与白清研搬离那天行李箱滚轮的声响重叠在一起。
床头柜上的离婚协议静静躺着,牛皮纸封套上 "程雪隐 白清研" 的名字用秀丽的小楷写成,日期栏里赫然停留在他们初遇的那个春日。
程雪隐颤抖的指尖抚过封口处,才发现那里从未被胶水粘合过,原来她始终将这份协议原封不动地保存着。
窗外的雨点击打在玻璃上,将那串日期冲刷得模糊,恰似他此刻被悔恨扭曲的视线。
他突然想起白清研搬离前的那晚,曾捧着这份协议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台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在深夜里慢慢凋零的白檀。
设计稿本的扉页还残留着熟悉的白檀香气,纸张边缘被岁月磨得发毛。
程雪隐一页页地翻开,从早期画满修改痕迹的鸢尾花胸针,到后期笔触灵动的月光系列项链,每幅图稿旁都用铅笔写着细碎的备注。
翻到最后一页,泛黄的《罗马假日》电影票根用透明胶带固定在角落,背面用极细的笔触描着他的侧脸轮廓,线条间有几处深色的晕染,那应该是泪水反复浸透又风干留下的痕迹。
他猛地想起那场被白茶的电话打断的约会,自己当时是如何不耐烦地看着手表,如何在白清研 "路上慢点" 的叮嘱声中摔上了车门。
此刻票根上的皱痕硌着他的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初攥紧时的温度。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暗沉的天空,照亮了稿本上被他的泪水晕开的字迹,那是白清研最后写下的设计构思:"以月光为戒,纪念一场未说完的告白"。
程雪隐突然将脸深深地埋进稿本,压抑的呜咽声混着暴雨拍打窗户的轰鸣,在空荡的病房里碎成无法拼凑的绝望。
稿本上,白清研潦草的字迹被岁月与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原来真心比不过替身的残影,可我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程雪隐的指尖划过那些被洇开的墨迹,仿佛能触碰到当时笔尖划过纸面时的颤抖。
他一遍遍地读着,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片,在他的心上反复地切割。
真心、替身、残影,这些词像淬毒的针,扎进记忆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爱情于他而言,曾是塞纳河畔的炽烈,是商业晚宴上的璀璨,却在白清研写下这句话时,成了千帆过尽后留在沙滩上的浅痕。
他想起新婚夜她递来的温茶,想起她为他系领带时微颤的指尖,想起无数个深夜里她留在书房里为他保留的暖灯。
那些彼此气息交融的时刻,如今都成了锋利的碎片,割开他此刻无望的悔恨。
"程雪隐,我愿用我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取与你的陌路,永生永世的不再相见。"
他仿佛看见她蜷缩在病床上,化疗后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枕间,握着笔的手因虚弱而发抖,却用尽全力写下这决绝的字句。
曾经炽热的爱意,究竟要经历多少失望,才会冷却成如此冰冷的恨意?
那些被他忽视的关心,被他嘲讽的温柔,此刻都化作沉重的枷锁,将他困在无尽的悔恨中。
他终于懂了,自己推开的从来不是替身,而是一颗实实在在爱着他的真心。
那颗心曾为他欢跳,为他疼痛,最后却被他亲手丢在风里。
此刻他才明白,那些被他忽略的温柔、被他嫌弃的关心,全都是她捧出的赤忱,而他却把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当成了随手可弃的尘埃。
白清研的设计稿本里藏着她的整个世界,而他却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如今再翻开,每一页都是她无声的呐喊,每一笔都是她炽热的情感,而他却在她最需要温暖的时候,给了她最冰冷的回应。
六 悟
深夜的雨仍未停歇,程雪隐撑着伞站在白清研曾经居住的公寓楼下。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面砸出无数的水花,如同他此刻翻腾的心绪。
他用颤抖的手插入钥匙孔,门锁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地刺耳。
推开房门,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白檀香气,但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生机,只剩下冰冷的空旷。
公寓里的摆设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茶几上放着半杯早已凉透的茶,沙发上搭着她那件常穿的白色开衫。
程雪隐一步步地走向卧室,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跪在保险箱前,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好不容易打开了沉重的箱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 ——
整整三抽屉的诊疗单整齐地叠放着,从最早的抑郁症诊断书,到后来的胃癌早期报告,再到最后的晚期确诊通知,每一张纸此刻正化作带倒刺的荆条,将他淌血的心脏抽成破碎的齑粉。
他颤抖着拿起一张泛黄的诊断书,日期是他们新婚不久,那时的她,已经开始独自承受病痛的折磨。
他一张张地翻阅着,泪水重新模糊了视线。
原来在他对她冷漠忽视的时候,她正经历着怎样的痛苦;
在他为白茶心烦意乱的时候,她正独自与病魔抗争。
那些被他当作无理取闹的情绪低落,那些被他认为是小题大做的身体不适,原来都是她在绝望中的呼救。
当他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时,一枚精致的丝绒盒子映入了眼帘。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枚钻戒,钻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他拿起戒指,发现内圈刻着一行细小的字:"赠我的月亮"。
看到这行字的时候,程雪隐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无数个夜晚的画面 —— 白清研总是独自站在阳台,望着天边的月亮,一站就是好久。
那时的他,只觉得她的行为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厌烦,常常随手拉上窗帘,打断她的 "发呆"。
他从未想过,她不是在看月亮,而是在借着月光,默默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日子。
"赠我的月亮"——
原来在她心里,他就是那轮照亮她生命的月亮,即使他从未真正给予过她温暖。
而他却亲手拉上了窗帘,遮住了她唯一的光。
程雪隐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悔恨与痛苦,他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泪水混合着雨水和心痛,汹涌而下。
"为什么…… “
”为什么我这么迟钝……“
”为什么我这么残忍……"
……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悟与绝望。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戒指,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点逝去的温暖。
窗外的雨声依旧,像是在为这段逝去的爱情和生命,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七 恨
追悼会的水晶灯蒙着灰纱,把满堂黑衣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
空气里弥漫着百合与檀香混合的冷香,每一次的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哀伤。
程雪隐胸前的黑纱随着他颤抖的肩膀微微地晃动,鬓角新生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白茶站在阴影里,涂着正红指甲油的指尖轻轻地划过香槟杯沿。
她看着程雪隐布满血丝的眼睛,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冷笑,声线压得像羽毛拂过玻璃:"不过是个替身,值得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话音未落,程雪隐突然扬手,一沓照片如黑色的蝶群扑向供桌。
泛黄的转账记录从牛皮纸袋里飞溅出来,18 年 6 月的银行流水在桌面上摊开,指向某个海外匿名账户;
伪造的玉石鉴定书边角还留着白茶私人印章的模糊印记
……
最骇人的是一段录音笔转录的文件,会计颤抖的声音从纸页间渗出来:"是白茶小姐让我做的假账,她说事成之后……"
"当年白家破产,是你买通了会计做假账——"
程雪隐的声音像冰锥敲在大理石上,每一个字都迸出寒意,
"那些说白玉髓是玻璃的鉴定报告,那些恶意收购的商业谣言,全是你在幕后策划。"
他踢翻了脚边的铜香炉,香灰撒在白茶鳄鱼皮的高跟鞋上,"而白清研为了保护你 —— 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在法庭上把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白茶脸上的妆容瞬间龟裂,珊瑚色的腮红褪成了青白。
她踉跄着后退时撞到了花架,白菊簌簌的落在她的肩头,像撒了把碎瓷片。
程雪隐步步紧逼,皮鞋碾过散落的照片,将伪造合同上的签名踩进泥里。
"她明明知道,只要承认主使身份,白家三百年的玉雕基业就会彻底崩塌…… 可她更清楚,这场阴谋的最终目标是程家,是我——"
他抓起供桌上的遗像,白清研温柔的笑容在烛光下微微地晃动。
"所以她在庭审时一句话都没辩解,任由媒体把她写成掏空家底的蛀虫,任由白家长辈用拐杖戳着她的脊梁骨。“
”直到癌细胞扩散到全身,她在病床上还叮嘱律师,别把真相说出来。"
程雪隐的指节捏得相框的玻璃咯咯咯吱地响,"因为她知道,只要我没事,就好 ……"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窗外突然炸响惊雷。
白茶浑身一颤,后腰撞上冰冷的墙壁,眼睁睁地看着程雪隐将相框轻轻地放回原位。
遗像里的白清研依旧笑得温柔,可那笑容在闪电照亮的那刻,竟与多年前她替自己背下偷窃罪名时的表情重合——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决绝,同样的,眼底深藏的破碎。
八 恕
又是一场暴雨倾盆而下,细密的雨丝仿若天地间奏响的一曲悲歌,如泣如诉。
程雪隐形单影只地跪在白清研的墓前,狂风肆意地拉扯着他的衣角,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地滑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早已分不清脸上流淌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的动作迟缓而沉重,缓缓地将那枚曾经被自己肆意忽视、如今却珍视无比的婚戒,轻轻地埋进湿润的泥土里。
钻石戒指在泥水的包裹下,渐渐没了踪影,恰似他与白清研那段逝去且破碎的过往。
墓碑上的瓷像里,白清研弯弯的眉眼含着笑意,唇角扬起的弧度宛如初春第一缕拂过湖面的风。
那笑容他曾见过无数次 ——
清晨她踮脚摆放早餐时,发梢垂落的碎发扫过这个弧度;
黄昏并肩漫步时,晚霞将这个弧度染成温柔的橘色。
可那时的他,心被虚妄的情感蒙蔽,将这份暖意当作寻常日光。
直到此刻站在冰冷的石碑前,才惊觉那些被他践踏的笑意里,藏着足以融化寒冬的深情。
墓碑上的笑容凝固成永恒的温柔,弯弯的眉眼似月牙悬在冰白的瓷面上,唇角的弧度却突然化作了淬毒的刀刃。
程雪隐盯着那抹笑意,喉间泛起铁锈味,仿佛有无数银针顺着血管游走。记忆如潮水翻涌 —— 新婚夜她蜷在沙发角落的身影、深夜加班时被她悄
悄放在桌边的温热姜茶 ……
每帧画面都似裹着锋利的玻璃碴,在他的心脏上反复地切割,将悔恨碾成细沙,一寸寸填满胸腔。
山风呼啸着掠过,像是从遥远的地府传来的呜咽。
风声中,程雪隐的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他竟真切地听见白清研那轻柔却带着无尽悲凉的声音在耳边悠悠响起:“程雪隐,如果重来一次,我宁愿从未遇见你。”
那声音仿佛带着千年的寒霜,直直地穿透他的灵魂。
听到这句话,程雪隐的心猛地一阵抽搐,好似被一只无形且有力的大手狠狠地攥紧,随后又猛地撕扯。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悔悟了,有些爱一旦错过,就如同那破碎的琥珀。
即便琥珀中曾封存着绚烂的时光与美好的瞬间,可如今碎成无数片,无论他如何竭尽全力,都再也拼凑不出往昔完整且耀眼的光芒。
那些错过的瞬间,已然成为他生命中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在这冰冷且灰暗的雨幕中,程雪隐宛如一尊凝固的雕塑,久久地跪在墓碑前。
雨水不断地冲刷着他,可他却浑然不觉,任由悔恨与痛苦如汹涌的潮水将自己彻底地淹没。
他深深地知道,这份失去的爱,已化作他余生都无法挣脱的枷锁,沉甸甸地挂在他的脖颈,时刻以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那些不可饶恕的过错。
在未来漫长且孤寂的岁月里,他只能在这悔恨的深渊中,独自舔舐着伤口,与无尽的痛苦相伴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