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盛夏,地表温度七十度,中国石油工人的营房外,卖椰枣的当地女孩中暑晕倒。 我违反安保条例将她抱回空调房,她脖颈的汗珠滚落在我工装肩头。 此后她每天跋涉数公里,只为隔着营地铁丝网递给我一颗沾着井水凉意的椰枣。 直到那夜恐袭警报拉响,她突然出现在探照灯惨白的光圈里,掌心托着最后一颗干瘪的枣子。 我鬼使神差伸手触碰她指尖的瞬间,防空警报撕裂了沙漠死寂的夜空。
哈法亚的太阳是悬在头顶的熔炉,无情地倾泻着白焰。七月正午,空气剧烈扭曲,热浪翻滚,舔舐着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仿佛要将活物直接烤成焦炭。营地外广袤的沙地蒸腾起灼人的蜃气,连耐旱的骆驼刺都蔫头耷脑。营地里,那几排铁皮活动板房在强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如同几块烧红的烙铁。空气里弥漫着原油的硫磺味、滚烫钢铁的气味,还有一种万物被烤干的、令人窒息的焦糊。
我,周锐,刚从井场换班下来,深灰色的工装前胸后背洇出大片深色的汗渍,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层沉重的盐壳。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滚落,蛰得眼睛生疼。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营房,脚下的砂砾烫得隔着厚重的劳保鞋底都灼人。营地边缘,高耸的铁丝网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沉嗡鸣。警戒塔上的探照灯镜面反射着毒辣的日光,如同悬在头顶、冷漠注视的眼。
就在这令人昏聩的寂静里,铁丝网外那片被热浪扭曲的空旷沙地上,一个深蓝色的小点闯入了视野。它移动得异常缓慢,踉踉跄跄,在死寂的旷野中,像一个随时会熄灭的微弱火苗。
“张头儿,”我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朝旁边同样刚下工、正仰头灌水的工长张建军嘶哑地喊,“铁丝网外面……那是什么?”
张建军拧紧水壶盖子,眯缝起被汗水和阳光刺得通红的眼睛,顺我指的方向望过去。“啧,”他啐掉嘴里的沙粒,眉头拧成了疙瘩,“这鬼天气……除了不要命的,谁还往外跑?像是……那个常来营地边上卖枣子的丫头?”
我的心猛地一沉。那身影……深蓝色的长袍,裹住头颈的素色头巾……是她!那个总是在营地外围兜售椰枣的伊拉克女孩。她叫什么?好像听当地帮工含混地提过一嘴……叫……莱拉?此刻,她像个醉汉般摇晃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滚烫的沙砾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无形的热鞭彻底抽倒。
“莱拉……”这个名字几乎是无意识地从干裂的唇间滑出,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话音未落,那抹深蓝猛地一歪,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她徒劳地向旁边一丛枯死的骆驼刺伸出手,指尖在尖锐的枯枝上划过。紧接着,整个人悄无声息地瘫倒在滚烫的沙地上,激起一小片微尘,旋即被热浪卷走。
“莱拉!”这次,声音冲破了喉咙的阻滞。身体比脑子更快。我猛地推开虚掩的营地侧门,沉重的工装靴踩在沙地上,发出干燥的“噗噗”声。
“周锐!站住!”张建军惊怒的吼声在身后炸开,带着难以置信的严厉,“安保条例!严禁接触不明身份当地人!给老子回来!”
安保条例?接触当地人?那些印在安全手册上冰冷的铅字,此刻在莱拉无声蜷缩的身影前,脆弱得像烈日下的薄冰。我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她从那片能煎熟鸡蛋的沙地上拖开!我几乎是扑过去的,单膝跪地,沙砾的热力瞬间穿透了工裤。手指触碰到她头巾外裸露的脖颈,皮肤烫得吓人,脉搏在指尖下微弱而急促地跳动,像一只濒死的鸟。她身上的深蓝袍子吸饱了阳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一咬牙,双臂用力,将她整个人抱离了那片致命的炙热。她轻得惊人,却又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臂弯里。汗水浸透的发丝紧贴着她滚烫的额头。我抱着她,转身冲向营地最近的那间开着空调的休息板房。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上,灼热的呼吸急促地拂过我颈侧的皮肤。一滴汗珠,从她光洁的颈窝滑落,带着滚烫的温度,悄无声息地渗进我深灰色工装粗糙的肩部布料里,留下一个微小的、迅速扩散的深色圆点。那一点湿痕,像一个烙印,烫在皮肤上,也烙进了心里。
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休息室冰凉的水泥地上。张建军已经骂骂咧咧地跟了进来,手里抓着水壶和急救箱。他拧开壶盖,动作粗鲁却带着焦躁,把清水小心地淋在莱拉的手腕和额头上。水珠碰到她滚烫的皮肤,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瞬间蒸腾起一丝白气。
“你小子胆儿肥了!”张建军一边淋水,一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瞪着我,“等着挨处分滚蛋吧!为了个卖枣的丫头片子?这鬼地方的规矩你当是儿戏?”
我没有吭声。目光死死锁在莱拉脸上。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濒死的蝶翼。终于,那双紧闭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起初是茫然的混沌。然后,慢慢地,视线艰难地移动,掠过张建军那张因紧张和怒火而涨红的脸,最终,停留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像一口干涸的枯井。还有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东西?是感激?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又缓缓合上。浓密的睫毛垂落,再次覆盖住眼眸。她又陷入了昏迷。
张建军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摊上事儿了”的无奈。“算你小子走运,没大事,中暑脱水,”他收起水壶,声音低沉下来,“醒了赶紧让她走!下不为例!不然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警告性地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留下令人窒息的空调嗡鸣。休息室里只剩下我和昏迷的莱拉。窗外,热风卷起沙尘,抽打着铁皮墙壁,发出单调的呜咽。时间在冷气的包围和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熬煎。
不知过了多久,莱拉的身体再次轻微地颤动起来。这一次,她彻底睁开了眼睛。意识似乎完全清醒了。她挣扎着想坐起,手臂撑在冰凉的地面上,却因虚弱又软倒下去。
“别动。”我下意识地用中文低喝。随即意识到她听不懂,只能笨拙地做了个“躺着”的手势,又把水壶递到她唇边。
她顺从地喝了几小口,喉间发出细微的吞咽声。清水似乎滋润了她干涸的身体和意识。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异常清晰。那眼神复杂极了——劫后余生的恍惚,深沉的感激,还有一丝怯生生的、小动物般的探询。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休息了十多分钟,她的体力恢复了一些。她用手臂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深蓝色的长袍裹着她单薄的身体。她站直了,目光只在我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然后,她微微低下头,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颔首。接着,她转过身,扶着门框,一步一步,缓慢而倔强地走进了外面那片白花花、令人眩晕的、裹挟着沙尘的热浪里,深蓝色的背影很快被扭曲的空气吞噬。
我站在原地,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工装肩头那块小小的、被汗水洇湿的痕迹。它已经微凉,却像一块烙印,固执地留在那里。
日子在哈法亚永不熄灭的炉火中缓慢爬行,井场、营房,两点一线,汗水浸透又烤干,周而复始。但有什么东西,如同沙漠里悄然萌发的细小种子,开始顽固地破土而出。
第二天午后,太阳依旧毒辣。营地铁丝网外,那个深蓝色的身影再次出现了。莱拉站在警戒线外,烈日把她小小的身影钉在滚烫的沙地上。她没有靠近,只是隔着缠绕着狰狞倒刺的铁丝网,远远地望着我。目光穿透灼热的空气,无声地落在我身上。然后,她抬起手,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东西被轻轻抛了过来。它划过一个低低的弧线,穿过铁丝网的菱形空隙,“噗”地一声,落在距离我几步远的沙土地上。
是一颗椰枣。
它在沙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住,沾满了灰黄的尘土。张建军正叼着烟经过,瞥了一眼,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呵!报答救命之恩?一颗土坷垃裹着的枣儿?”他摇摇头,一脸“没见识”的表情,大步走开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弯腰捡起了那颗沾满沙土的椰枣。枣子不大,表皮有些皱,带着阳光暴晒后的温热和沙砾的粗糙感。我捏在手里。抬头看向铁丝网外,莱拉依旧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如同沉静的深井,默默地注视着我,仿佛在确认我是否收到了这份微小的馈赠。片刻后,她再次微微颔首,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沙丘蒸腾的热浪里。
第三天,第四天……每一天,那抹深蓝都会在午后酷热难耐的时刻准时出现。她总是站在警戒线外那个固定的位置,隔着铁丝网,沉默地望过来。然后,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一颗沾着沙土的椰枣被抛进来。
张建军从一开始的嘲笑,渐渐变成了麻木的视而不见。他叼着烟卷,眯着眼望向远处井架上忙碌的工人,仿佛那每日上演的无声仪式与他毫不相干。而我,也从最初的犹豫、一丝尴尬,变成了习惯性的等待。每天午后,酷热和期待交织成一种奇异的焦灼。我会下意识地望向铁丝网外那片起伏的沙丘,直到那抹深蓝出现,心才会悄然落下。
直到第五天。
当那颗椰枣再次穿过铁丝网,划出熟悉的弧线时,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这一次,我没有让它落地。那颗小小的枣子,准确地落入了我的掌心。触感截然不同!不再是晒得发烫的干燥,而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带着水汽的冰凉!我惊讶地看着手中的枣子。它表面湿润,晶莹的水珠在深褐色的皱褶间滚动,在灼热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气息,穿透了周遭的燥热和原油味,飘入鼻端——是井水的气息!
我猛地抬头,望向铁丝网外的莱拉。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长袍,站在白炽的阳光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这一次,在那双沉静如深井的眼眸深处,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一丝……期待被肯定的紧张?一丝努力隐藏的、小小的得意?她微微抿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目光飞快地扫过我握着那颗湿润椰枣的手,然后迅速垂下眼睑。
那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那丝清凉的井水气息,猝不及防地冲撞进我的胸口。这微不足道的一颗湿漉漉的椰枣,仿佛比钻透岩层的钻头还沉重。我紧紧握住它,仿佛握住了沙漠里唯一的一滴甘泉。隔着冰冷的铁丝网和滚烫的沙地,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目光无声的交汇,以及那颗湿漉漉的椰枣在我掌心传递的、令人心颤的凉意。
张建军似乎终于被这持续的、无声的互动惹恼了。他猛地扔掉烟头,用脚狠狠碾灭,粗声粗气地吼道:“周锐!还没完了?!让她走!这像什么话?天天来!你想把安保科的人招来吗?!”他的声音带着被触犯的暴躁和某种潜藏的忧虑。
莱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又仿佛空无一物。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深蓝色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沙丘背后蒸腾扭曲的热浪中,快得如同被风吹散的幻影。
我紧握着那颗湿润的椰枣,冰凉的水珠顺着指缝渗入皮肤,带来短暂的刺激,却丝毫无法平息心中翻涌的波澜。张建军的吼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我沉默地将那颗沾着珍贵井水的椰枣放进了工装胸前的口袋,紧贴着心跳的位置。那里,已经躺着另外几颗被体温烘得微温、表皮更加皱缩的椰枣。它们像几颗小小的、沉默的心脏,在油污的工装下无声地搏动。
此后的日子,莱拉依旧会来。但她出现的时间变得飘忽不定。有时是清晨换班、天边刚泛起灰白,井架巨大的剪影矗立在微凉的晨风里;有时是黄昏,夕阳把铁丝网和沙丘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远处传来悠扬的唤礼声。她总是像一阵悄然拂过的风,在张建军警惕或烦躁的目光扫过去之前,迅速地将那颗沾着凉意的椰枣抛过铁丝网,随即转身离开,深蓝色的身影融入沙丘或暮色深处,快得让人疑心是幻觉。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只有那短暂得如同电光石火般的目光触碰——她的眼神依旧沉静,却似乎多了一层难以穿透的薄雾,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疏离。
我胸前的口袋里,那些椰枣渐渐积累成一个微小的硬块,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它们无声地提醒着我那个烈日下的身影,那滴滚落的汗珠,以及掌心那份转瞬即逝的冰凉。哈法亚的夜晚开始变得不再安宁。远方城市方向传来的爆炸声越来越频繁,沉闷的巨响撕裂死寂的夜空,火光映亮低垂的天幕。营地的警报测试次数明显增多,安保巡逻也骤然加强,空气里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
又是一个夜晚降临。爆炸的闷响似乎比前几夜更近了些,震得板房铁皮墙壁嗡嗡作响。营地中央高塔上的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如同冰冷的巨剑,在我们头顶和铁丝网外的沙丘间反复切割扫视,将一切暴露在惨白刺眼的光线下。紧急宵禁的通知早已通过广播反复播放,警告着营区内外的每一个人。
我和张建军背靠着冰冷的板房外墙,进行例行的夜间警戒巡查。刺骨的寒意取代了白天的酷热,顺着脊背往上爬。每一次爆炸的闪光都让心跳骤然加速,每一次探照灯的强光扫过都让人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柴油味、沙尘味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就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和紧绷中,一阵极其轻微、却足以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的沙沙声,从营地侧后方、堆放废弃钻杆和管材的阴影区域传了出来。
窸窣…窸窣…
声音很轻,带着迟疑和谨慎,像是赤脚踩在沙砾上。
“谁?!”张建军如同被蝎子蜇了般猛地转身,手中的强光手电瞬间射向声音来源的黑暗角落,光束刺破黑暗,声音因高度紧张而尖利变调,“出来!立刻!不然开枪了!”他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警棍上,身体绷紧。
我的心跳几乎停止,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在宵禁的警报声和密集巡逻的眼皮底下……是谁?我强迫自己随着张建军的手电光柱望去,神经绷到了极限。
那片被巨大钻杆和阴影笼罩的角落里,一个身影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挪了出来。
惨白的探照灯光柱恰好扫过,如同舞台的追光,冷酷地打在那个身影上。
深蓝色的长袍。素色的头巾。
是莱拉!
她站在那片被照得纤毫毕现的光圈边缘,像一尊突然被时光魔法凝固的雕像。强光刺得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的嘴唇毫无血色,紧抿着,身体在巨大的光压下微微颤抖,却倔强地没有后退一步。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袍子,在强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被吞噬的深色。
“莱拉……”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震惊和恐惧,“你……怎么……”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慌堵在喉咙里。
张建军的手电光束死死地钉在她身上,他的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被愚弄的暴怒。“妈的!又是你!你这个……”他咒骂的话语尚未出口。
莱拉在刺目的光柱中,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她的右手。那只手很小,骨节分明,此刻也在微微颤抖着。她的手掌摊开,掌心向上,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样东西。
一颗椰枣。
它在惨白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探照灯光下,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枣子不大,表皮深褐,带着熟悉的皱褶。然而,它不再有往日那种沾着井水的、令人心安的湿润光泽。它看起来干瘪、黯淡,像一颗被彻底风干、耗尽了所有生命的小小的心脏。这是最后一颗了。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清晰地撞入我的脑海。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张建军的咒骂卡在喉咙里。远处爆炸的余音似乎也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那颗躺在莱拉颤抖掌心、干瘪的椰枣,以及笼罩着我们、令人无处遁形的惨白灯光。
一股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力量攫住了我。也许是那灯光下她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也许是那颗干瘪枣子所代表的某种终结。我忘记了安保条例,忘记了张建军指着她的手电光,忘记了头顶盘旋的探照灯和营地内随时可能响起的警报。
我的身体完全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我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僵硬地穿过了我们之间那短短的、此刻却如同鸿沟的距离。我的右手,那只握惯了沉重管钳的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虔诚的颤抖,缓缓地伸了出去。指尖的目标,不是那颗干瘪的枣子,而是她托着枣子的、同样在颤抖的指尖。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在那双被强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的深潭里,我看到了翻涌的、巨大的恐惧——那是对我伸出的手的恐惧,是对即将发生一切的恐惧。但在这恐惧的深处,在那几乎被淹没的最底层,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别的什么?是等待?是孤注一掷的交付?还是……一种早已预料到结局的平静?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冰凉皮肤的千分之一秒——
“呜——呜——呜——!!!”
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防空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如同地狱的丧钟般从营地中央的高音喇叭里猛烈爆发!那声音不再是测试,它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钻进每一个毛孔,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连废弃的钻杆都发出了低沉的共鸣!
“空袭!隐蔽!”张建军的嘶吼瞬间被淹没在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浪里,他猛地扑向最近的掩体。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我们头顶那两盏巨大的、原本在规律扫视的探照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猛地扭转了方向!两道凝聚到极致、惨白得如同地狱之火的巨大光柱,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两柄燃烧的审判之剑,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直射而下!
光!刺眼到令人瞬间失明的、纯粹而暴烈的白光!
时间、空间、声音……一切感知在刹那间被彻底剥夺、熔毁!那两道光柱不再是照明工具,它们成了实体,带着毁灭性的能量,瞬间吞噬了铁丝网、吞噬了废弃的钻杆堆、吞噬了我伸出的手、吞噬了莱拉托着椰枣的身影、吞噬了她眼中那抹复杂到无法解读的光……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绝对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