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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箱“叮”的一声脆响。

像一声催命符。

我戴着那只印着小熊的、过分可爱的隔热手套,慢吞吞地拉开烤箱门。

一股混合着焦糊气的、诡异的甜味扑面而来。

托盘里,那十几块本该是金黄油润的曲奇,此刻像一块块形态各异的黑炭,沉默地躺在那里,边缘还倔强地翘着,带着一种宁死不屈的焦黑。

“啧。”

身后传来一个极轻的气音。

我的脊背瞬间僵直。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秦墨。

这个“优雅女性烘焙班”里唯一的男性,也是我们唯一的老师。

他踱步到我身边,身高带来的阴影轻易将我笼罩。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腕表。身上没有半点油烟味,只有一点清冽的、像雪松一样的淡香。

与这间充满了黄油、面粉和糖粉气味的教室,格格不入。

他拿起操作台上的金属夹子,用尖端拨弄了一下盘子里最黑的那块“曲奇”,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林甜,是吧?”他的声音不高,平铺直叙,没什么情绪,却像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耳膜,“碳元素补充过量,不利于健康。”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

我能感觉到脸颊在发烫,但头垂得更低了,盯着自己沾满面粉的围裙带子,小声嘟囔:“火候……没掌握好。”

“火候?”他放下夹子,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目光扫过我旁边操作台上狼藉的面粉、洒出来的牛奶和打蛋器上沾着的、没打发起来的黄油,“从你处理黄油和面粉的步骤开始,错误就是灾难性的。火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步。”

他抬起眼,那双颜色偏浅的瞳孔在教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冷淡。

“看来,‘优雅’这个词,离你还有点远。”

我放在身侧的手悄悄握紧了,指甲掐进掌心。

忍。

必须忍。

我叫林甜,二十六岁,社畜一枚。此刻,我应该正窝在我那间租来的、但厨房设备无比齐全的小公寓里,对着补光灯和摄像机,行云流水地处理着各种食材,作为粉丝们眼中神秘又万能的“甜心喵喵”。

而不是在这里,被这个叫秦墨的男人,公开处刑。

这一切都怪我那亲爱的母亲赵女士。

她老人家坚定地认为,我目前的生活状态(主要是单身且没考公务员)充满了不稳定因素,急需通过一些“高雅”的爱好来陶冶情操,提升所谓“女性魅力”,以便早日找到一位“靠谱”的伴侣。

于是,她绕过我,直接给我报了这个价格不菲的“优雅女性烘焙班”。

当我捏着那张印着花体字的、散发着香水味的报名表时,感觉它烫得像刚出烤箱的烤盘。

反抗是无效的。赵女士有一万种方法让我就范,从电话轰炸到亲情绑架。

最后,我妥协了。但我有我的计划。

我要扮演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可救药的厨房白痴。用最惨烈的失败,最快速度浇灭我妈不切实际的幻想。

只是我千算万算,没算到老师会是他——秦墨。

那个在美食评论圈里以毒舌和苛刻闻名,坐拥无数拥趸,专栏稿费高得吓人,我曾匿名发布视频,公开 diss 他“活在云端,根本不懂普通人厨房里真实烟火气”的著名评论家!

第一节课,他走进教室,自我介绍简洁到只有名字和“负责你们接下来的课程”时,我差点把量杯捏扁。

世界真小,小到让人绝望。

他显然没认出我。毕竟,“甜心喵喵”从不露脸。在他眼里,我大概只是一个需要回炉重造的、手脚不协调的麻烦学员。

而这,正合我意。

“清理操作台,重做。”秦墨丢下这句话,不再看我,转身走向下一个学员的作品。

我默默地端起那盘失败品,走向垃圾桶。

“砰”的一声,黑炭们应声入桶,干脆利落。

“哟,脾气还不小。”

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我抬头,看到一个穿着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随意又时髦的男人靠在门框上,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是陈宇,秦墨的死党,之前来过两次,每次都能把秦墨那冰山脸气出一点裂痕。

“宇哥。”有相熟的学员打招呼。

陈宇冲那边挥挥手,视线却还落在我身上,尤其是看着我空空如也的垃圾桶。

秦墨也看到了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你怎么又来了?”

“路过,顺便来看看我们秦大老师是怎么摧残祖国花朵的。”陈宇笑嘻嘻地走进来,很自然地走到我旁边的操作台,顺手拿起我放在台子上、准备“重做”用的、那块被我故意切得歪歪扭扭的黄油掂了掂,“看来战况激烈啊,小学妹。”

我低下头,没说话,手指抠着围裙的边缘。

秦墨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点冷意:“她不是你的学妹。”

“哎呀,都一样嘛。”陈宇不以为意,凑近我一点,压低声音,用一种自以为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音量说,“别怕他,他就是嘴毒,人还是……呃,勉强算个好人吧。”

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看你把人吓的。”陈宇转头对秦墨说,然后又看我,“没事,慢慢来,烘焙嘛,开心最重要。”

秦墨没理他,径直走到教室前面的演示台,敲了敲桌子:“集中一下,看这里。我们接下来演示‘星空慕斯’的淋面技巧,这是难点,都认真看。”

学员们纷纷围拢过去。

陈宇却没动,依旧站在我旁边,看着我手忙脚乱地重新称量低筋面粉,忽然说:“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

我的手一抖,面粉洒出来一些。

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转身也朝演示台走去。

我能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视线,隔着人群,短暂地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

是秦墨。

他拿着裱花袋,动作优雅标准得像在指挥交响乐,但眼神扫过我和陈宇刚才站的位置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我赶紧低下头,假装认真研究量杯上的刻度,心里却警铃大作。

计划必须加快。

这个鬼地方,多待一天都是煎熬。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

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像后面有鬼在追。

刚走到教学楼门口,手机就响了。

是赵女士。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疲惫又沮丧的表情,才接起电话。

“喂,妈……”

“甜甜啊,今天课上得怎么样?老师教了什么?有没有认识新朋友?”电话那头,赵女士的声音充满期待。

我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有气无力地说:“妈,我可能真的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今天又把饼干烤成炭了,老师……老师都无语了。”

“哎呀,这才刚开始嘛!谁生下来就会啊?多练练就好了!”赵女士的斗志显然没有被打击到,“老师严格是好事!严师出高徒!你多跟老师请教请教……”

请教?

我眼前浮现出秦墨那张冷冰冰的脸,和他那句“碳元素补充过量”。

还是算了吧。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掏出另一个手机,登录上“甜心喵喵”的账号,瞬间,后台涌出无数点赞、评论和私信。

“喵喵老师太厉害了!跟着你做一次成功!”

“求问这个酱汁的替代品是什么?”

“喵喵什么时候露脸啊?声音这么好听,一定是美女!”

光与影,赞美与批评,自信与伪装。

我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感觉自己在被一点点撕裂。

必须尽快结束这一切。

我下定决心,下一次课,要搞个更大的失败。

最好是那种,能让赵女士彻底绝望,也让秦墨懒得再多看我一眼的、史诗级的失败。

只是,一想到陈宇那句“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和秦墨那道冰冷的审视目光……

事情,好像并没有朝着我预想的方向发展。

一阵冷风吹过,我裹紧了外套,快步走向地铁站。

身后的烘焙教室,灯火通明。

秦墨正在整理他的工具,动作一丝不苟。

陈宇靠在演示台边,拿起一块秦墨做好的、完美无瑕的示范品“星空慕斯”,端详着那光滑如镜、缀着点点银箔、如同深邃夜空的淋面。

“啧,做得这么完美,让人怎么下口。”陈宇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然后状似无意地问,“刚才那个总把东西烤糊的姑娘,叫什么来着?林……甜?”

秦墨擦拭裱花嘴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挺可爱的,是不是?”陈宇笑嘻嘻地凑近,“那种慌慌张张,又努力想做好的样子。”

秦墨终于抬起眼皮,看了陈宇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没注意。”

他低下头,继续擦拭着那个已经光洁如新的裱花嘴,语气平淡无波。

“她只是这期学员里,最普通,也最麻烦的一个。”

---

第二节课,学做戚风蛋糕。

我立志要烤出一个史上最丑、最塌、最失败的戚风。

称量时,我“手滑”多倒了十克糖。

混合面糊时,我“用力过猛”,搅得满盆都是 ,保证出炉后收缩得像块石头。

倒入模具后,我甚至偷偷用手指在面糊中间划拉了一道,确保它开裂得足够狂放不羁。

秦墨在教室里巡视。

他的脚步声很轻,但每次靠近,我后背的汗毛都会不自觉立起来。

他停在我旁边。

目光落在我那盆被过度搅拌、已经开始起筋的面糊上。

“停下。”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

我依言停手,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低着头,手里还拿着那个硅胶刮刀,上面沾满了黏糊糊的面糊。

“你在和水泥吗?”他问。

旁边有人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我没吭声,只是把刮刀握得更紧了些。

“戚风蛋糕的口感在于轻盈、蓬松。你现在的每一步,都在把它往厚重、扎实的方向推进。”他微微俯身,靠近那盆面糊,眉头微蹙,“面粉起筋过度,烘烤后口感会坚韧,缺乏弹性。”

他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雪松味,混合着教室里浓郁的蛋糕香气,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息。

“我……我没注意。”我小声说,声音憋得细细的。

他直起身,没再看我,也没再看那盆失败的面糊,只是淡淡地说:“重做。注意手法,翻拌,不是搅拌。”

他走向下一个。

我默默地清理操作台,准备“重做”的材料。内心的小人已经在把他按在面粉盆里暴打。

第三次课,裱花练习。

我手里的裱花袋像条不听话的泥鳅。

挤出来的奶油,时而粗如手指,时而细若游丝,在蛋糕胚上留下一团团抽象而绝望的图案。

秦墨站在我身后看了足足一分钟。

我没回头,但能感觉到他视线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手上,让我的“表演”更加“笨拙”。

“手腕太僵。”他终于开口。

我下意识地松了松力道。

“不是让你完全放松。”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不耐,“控制力。手腕提供稳定,手指控制方向和流量。”

他似乎啧了一声,极轻。

“算了。”他像是放弃了口头指导,上前一步,站到我身侧,伸出手,似乎想直接上手纠正我的动作。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手背的瞬间。

我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缩回了手。

裱花袋“啪嗒”掉在操作台上,喷出一大坨雪白的奶油,溅了几点在他的衬衫袖口上。

空气凝固了。

我看着那几点刺目的白,在他浅灰色的袖口上慢慢晕开。

他也低头看着。

教室里有瞬间的寂静。

“对、对不起!秦老师!”我慌忙抓起一旁的抹布,手忙脚乱地想去擦。

他抬手避开了。

动作不大,但带着明确的拒绝。

他从旁边抽了张厨房纸,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袖口,眼神没什么温度地扫过我。

“心理素质,也需要加强。”

他丢下这句话,把揉成一团的厨房纸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转身走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刚才那一瞬间的靠近和几乎发生的触碰,让我头皮发麻。不是因为心动,是纯粹的、怕被看穿的恐慌。

“哇,秦老师亲自指导啊,可惜了。”

陈宇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他又来了。

今天穿了件花里胡哨的衬衫,像只开屏的孔雀,与这间素净的教室格格不入。

他溜达过来,拿起我掉在台上的裱花袋,看了看那个惨不忍睹的蛋糕胚,又看了看我涨红的脸,笑得意味深长。

“小学妹,看来你跟奶油有仇?”

我低下头,没接话,默默拿起刮刀。

“别啊,”陈宇拦住我,掏出手机,“让我拍个照,发个朋友圈,标题就叫‘被烘焙耽误的抽象派大师’。”

“宇哥!”我终于忍不住,带着点哀求地喊了一声。

秦墨冰冷的声音从教室另一头传来:“陈宇,要参观就安静点,要捣乱就出去。”

陈宇冲秦墨那边做了个鬼脸,收起手机,却还是笑嘻嘻地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看他,更年期提前似的。别理他,你这……挺有创意的。”

他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不远处的秦墨听见。

秦墨正在指导另一个学员,闻言,手里的裱花袋顿了顿,侧头瞥了这边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从陈宇脸上扫过,又在我那坨失败的“雕塑”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回我那张写满“无辜”和“窘迫”的脸上。

我感觉那眼神像X光,能穿透我故作笨拙的皮囊。

我赶紧低下头,用力铲着蛋糕胚上的奶油,心里把陈宇也骂了一遍。这家伙,每次来都像是专门来给我拉仇恨的。

陈宇晃到秦墨那边,拿起一个别人做好的、像模像样的纸杯蛋糕,咬了一口,啧啧点评:“嗯,还行,就是这甜度,差点意思,不够灵动。”

秦墨没接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陈宇自觉无趣,又晃荡回我这边,看着我终于把操作台清理得差不多,正在和新的奶油霜较劲,那奶油霜死活打不发,稀得像汤。

“要不要哥哥教你两招?”陈宇倚在操作台边,语气轻快。

“不用了,宇哥,我……我自己慢慢琢磨。”我赶紧拒绝,手下更用力地搅拌,恨不得把不锈钢盆搅出个洞来。

“唉,你这孩子,就是太要强。”陈宇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秦墨那边扬了扬下巴,“老秦,人家小姑娘这么努力,你也不多指导指导?就知道在旁边说风凉话。”

秦墨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正面看向陈宇,也顺带看向了恨不得缩进操作台下面的我。

“指导的前提,是对方具备可被指导的基础。”他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连最基本的乳化都没掌握,任何技巧都是空中楼阁。与其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指导’上,不如让她先想明白,水和油为什么不兼容。”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那盆稀薄的奶油霜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否定。

我紧紧握着打蛋器。

忍。我告诉自己。等结业了,拿到那个毫无用处的结业证书,拍给老妈看,这一切就结束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虚心受教的表情:“谢谢秦老师,我……我再想想。”

秦墨看着我那副“努力理解但实在愚钝”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没再说什么,转身继续他的演示。

陈宇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没再拱火,哼着不成调的歌走了。

他离开后,我感觉那道冰冷的视线又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

秦墨看我的眼神,似乎比之前更复杂了些。除了惯有的审视和冷淡,好像多了点别的东西。是烦躁?还是……探究?

我不确定。

但这让我更加警惕。

必须更小心才行。

第四次课,学习制作马卡龙。

号称“甜品界的公主”,失败率极高。

正合我意。

我“严格”按照步骤,却“不小心”让杏仁粉受了潮,搅拌面糊时又“过度”消泡。挤出来的面糊歪歪扭扭,晾皮时间也“掌握不当”。

送入烤箱后,我几乎能预见它们的命运——没有裙边,表面开裂,或者直接烤成了一滩饼。

等待烘烤的间隙,学员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流心得。

我独自站在角落,看着烤箱里那盘注定失败的作品,心里盘算着下次课该怎么“失败”得更自然些。

“喵喵姐!”

一个清脆又略带急切的女声在教室门口响起。

我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倒流。

是之前我在一个线下美食分享会上偶然帮过的一个小网红,叫莉莉。她当时设备出了问题,我用自己的备用设备帮了她一下,她一直很感激,非要加我好友,也知道我“甜心喵喵”的身份。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

我猛地转头,看到莉莉正站在教室门口,兴奋地朝我挥手。

“喵喵姐,真的是你!太好了!谢谢你上次……”

我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她喊出那个要命的ID之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往外拉。

“莉莉!你怎么来了?走走走,我们外面说!”

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莉莉被我拽得踉跄了一下,一脸懵:“喵喵姐,我正好在附近拍外景,看到课程表好像有这个班,就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遇到你了!我上次那个视频……”

“嘘!”我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拖离了教室门口,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走廊拐角,我松开她,气喘吁吁,脸色估计白得吓人。

“莉莉,你听我说,我在这里上课的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我那个……ID,你明白吗?”我语速极快,带着恳求。

莉莉眨了眨她贴着夸张假睫毛的大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用力点头:“懂!懂!喵喵姐你是在体验生活对吧?或者是在执行什么神秘任务?我懂的!绝对保密!”

我松了口气,勉强笑了笑:“对,体验生活。所以你千万别再叫我那个了,叫我林甜就好。”

“没问题,林甜姐!”莉莉从善如流,又跟我寒暄了两句,才蹦蹦跳跳地离开。

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觉腿有点软。

刚才那一瞬间,太险了。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整理了一下表情,准备若无其事地回教室。

一转身,却差点撞进一个人怀里。

是秦墨。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双手插在裤袋里,身姿挺拔,眼神平静地看着我。

他听到了多少?

我的呼吸瞬间滞住。

他刚才不是应该在指导其他学员观察烤箱状态吗?什么时候出来的?

“老、老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很深,像在分辨什么。

然后,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侧了侧身,让开通道,语气平淡:“马卡龙快烤好了,回去看着你的烤箱。”

“哦……好。”我几乎是贴着墙边溜回了教室。

回到操作台前,我盯着烤箱里那盘逐渐膨胀又渐渐定型的小圆饼,心乱如麻。

他肯定听到了。

“喵喵姐”这个称呼,太有指向性了。

虽然莉莉后面的话没说完,但以秦墨的敏锐和对美食圈的了解,他会联想到什么?

我不敢往下想。

烤箱再次发出“叮”的声响。

我的马卡龙出炉了。

果然,惨不忍睹。表面粗糙,没有裙边,颜色深浅不一,像一群发育不良的矮胖子。

若是平时,我会为这完美的“失败”暗自叫好。

但现在,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秦墨组织大家互相品评。

他拿起我的那盘马卡龙,展示给所有人看。

“典型的失败案例。晾皮不足,面糊消泡过度。”他的点评依旧犀利,但这次,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之前没有过的、仔细的打量。

“林甜,”他忽然点名,“你认为,问题主要出在哪一步?”

我心头一紧,低下头,绞着手指:“可能……可能是搅拌的时候,没掌握好……”

“搅拌?”他打断我,声音不高,却带着压迫感,“你确定只是搅拌的问题?从杏仁粉的处理,到蛋白打发的状态,再到挤制的手法,每一步都可能成为决定性因素。”

他走到我的操作台前,拿起我用的那个裱花袋,看了看尖端残留的面糊痕迹。

“裱花袋的角度和力度,会影响面糊的挤出形态和是否消泡。”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台面上所有的工具和残留的食材,“一个真正的新手,通常会在明显的地方犯错。但你的错误……”

他顿了顿,抬起眼,直视着我。

“……分布得很均匀。”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什么意思?他在怀疑什么?

“我……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我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他没再逼问,放下了裱花袋。

但从那天起,我感觉到秦墨对我的“关注”升级了。

他不再只是远远地批评,而是会时不时地走到我身边,停留的时间更长。

他会看我称量食材时,手指在电子秤上悬停的瞬间。

会在我“笨拙”地处理黄油时,观察我手腕细微的动作。

甚至会在我面对失败作品,下意识地微微蹙眉,或者眼神里闪过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失败原因的精准判断时,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微光。

他在观察我。

像研究一个有趣的、矛盾的标本。

而我,则像一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青蛙,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都可能暴露我的秘密。

我开始更加卖力地“表演”。

把盐当成糖。

把油纸垫错方向。

在打发蛋白时“不小心”滴入蛋黄液。

我把一个“厨房灾难”演绎得淋漓尽致。

但压力越来越大。

维持一个巨大的谎言,尤其是在一个洞察力如此敏锐的人面前,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我感到疲惫。

更让我不安的是,课程接近尾声,班主任宣布了结业考核的形式——独立完成一款指定甜品,并且,有一档本地热门的美食探店节目《 city bite 》,可能会随机挑选几个成人兴趣班进行取材,我们班就在备选名单上。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水面,在学员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兴奋,有人紧张。

我只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

节目组?

随机采访?

镜头?

不,绝对不行!

在秦墨面前演戏已经够难了,如果再加上镜头……我几乎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灾难。

万一被拍到,万一我的身份以这种方式曝光……

赵女士会看到。

秦墨会彻底确认。

我的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将猛烈相撞,粉碎了我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

结业考核和节目取材,像两把悬在我头顶的剑,不知道哪一把会先落下来。

每一次上课,我都更加警惕秦墨的视线,也更加留意教室外是否有扛着摄像机的人出现。

我和秦墨之间,展开了一场无声的、紧张的侦察与反侦察。

他像耐心的猎手,不动声色地布下陷阱,比如突然提问某个专业术语的涵义,或者让我重复他刚才演示的、一个并不复杂的操作步骤。

我则像只受惊的兔子,竖起耳朵,绷紧神经,用更夸张的“无知”和“笨拙”来应对,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一个可能暴露我真实水平的瞬间。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陈宇依旧偶尔会出现。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和秦墨之间那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每次来,都会故意插科打诨,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试图缓和气氛,但往往适得其反,让秦墨的脸色更冷。

“哟,秦老师,又在‘特别关照’我们林甜同学啊?”有一次,他嬉皮笑脸地问。

秦墨连眼皮都没抬,正在检查我那份“故意”没烤熟的布丁,冷冷道:“她很‘需要’关照。”

陈宇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在意,转而对我挤眉弄眼:“小学妹,看来你潜力无限,能把我们秦大老师逼得这么‘尽职尽责’。”

我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心里却在哀嚎。

我只想安静地当个废物,然后顺利滚蛋,怎么就这么难?

考核前的最后一节课,气氛明显不同了。

大家都在认真练习考核指定的甜品——一款改良版的水果挞。

我也不例外。

当然,是以我的方式“练习”。

我把挞皮擀得厚薄不均。

把卡仕达酱煮得结块。

把新鲜水果切得大小不一,摆放得毫无美感。

秦墨在教室里踱步,偶尔停下来指导几句。

他走到我身边时,停下了脚步。

看着我操作台上那堆“惨烈”的半成品,他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批评。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拿起我那个擀得奇形怪状的挞皮,看了看。

又用勺子拨弄了一下我那锅颗粒感明显的卡仕达酱。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正在“装饰”的水果挞上。

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直直地看向我。

“林甜。”

“……在。”

“明天就是考核了。”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希望你……做好准备。”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片刻,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审视、怀疑、探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或者说是,等着看戏的冷意?

我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操作台的边缘。

“我会……努力的。”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努力地把这场戏,演到最后。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下那个丑陋的水果挞,心里沉甸甸的。

明天。

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要落下来了。

只是不知道,落下来的,会是哪一把。

---

结业考核当天。

空气里弥漫着糖、黄油和紧张的气味。

每个人面前的操作台都像一个小小的战场。我的战场尤其惨烈。

挞皮被我擀得像一张扭曲的地图,边缘厚,中间薄,几乎能透光——当然是失败的那种透光。

卡仕达酱在锅里,呈现出一种不太美妙的、带着细小颗粒的淡黄色,是我“精心”控制火候和搅拌手法的成果。

新鲜水果切得大小不一,奇形怪状,摆在旁边,像一群等待被献祭的、萎靡不振的祭品。

我正对着这堆半成品,手里拿着裱花袋,眉头紧锁(这次不是装的),而是在思考如何将这灾难进行到底。

实际上,我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祈祷着那该死的节目组千万别来。

“林甜。”

秦墨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我抬头。

他站在演示台那边,正和班主任低声交谈着什么。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脸色愈发白皙,神情也比平时更冷峻。

他似乎感应到我的视线,目光淡淡地扫过来,在我那堆“作品”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弯,随即移开。

那眼神,分明写着“果然如此”。

我心口堵了一下,低下头,更“专注”地折腾我手里的裱花袋,把里面本就不太顺滑的奶油挤得更加不成形状。

教室门被轻轻推开。

起初没人注意,只当是迟到的学员或者工作人员。

直到——

“大家好,我们是《 city bite 》节目组的,打扰一下,正在进行随机课堂取材,请大家继续,不用紧张。”

一个穿着马甲、拿着对讲机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扛着摄像机和举着收音麦克风的工作人员。

嗡——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我手里的裱花袋“啪”地掉在操作台上。

他们真的来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疯狂地擂着胸腔。

摄像机的镜头像冰冷的眼睛,开始在教室里缓缓移动。

它扫过那些认真操作的学员,扫过他们面前或成功或尚有瑕疵的作品。

我能感觉到那镜头的光圈,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我的后背,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不要拍我。

不要拍我。

我在心里疯狂祈祷。

班主任显然也有些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迎上去和编导沟通。

秦墨站在原地,眉头微蹙,看着这不请自来的闯入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镜头继续移动。

然后,它停住了。

精准地,对焦在了我的方向。

不,就是对我。

编导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看了看我面前那堆堪称“车祸现场”的半成品,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对着摄像师做了一个明确的手势。

特写。

我成了那个“有故事”的学员。

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看她那堆东西……”

“节目组怎么拍她啊?这不是公开处刑吗?”

“有意思了……”

我的脸颊像被火烧一样烫。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教室后门玻璃窗外,一张熟悉的脸。

赵女士。

她果然来了。此刻正扒着玻璃窗,努力想看清里面的情况。当她看到摄像机对着我,而我又是一副手足无措、面前一团糟的模样时,她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眼神里混杂着失望、尴尬和一丝恼怒。

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彻底粉碎。

镜头像吸血的蚂蟥,牢牢钉在我身上。

秦墨抱着手臂,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那眼神,冷的像冰,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预见的、拙劣表演的最终落幕。

他甚至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审视。

陈宇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进来,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我这边的景象,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玩味和好奇,嘴角噙着一丝看热闹的笑意。

四面楚歌。

镜头。

母亲的失望。

秦墨的冷眼。

陈宇的看戏。

同学们的窃笑。

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像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炸开。那些被嘲讽的瞬间,那些小心翼翼维持谎言的疲惫,那些不被理解的孤独,还有对眼前这个傲慢男人长久积累的不满……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无法控制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去他的伪装!

去他的低调!

我受够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又深又长,仿佛要把胸腔里所有的憋闷都置换出去。

再抬起头时,我脸上的慌乱、无措、怂包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神沉静,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专注。

腰背挺直,整个人的气场瞬间改变。

周围的笑声和议论声,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连摄像师都似乎愣了一下,镜头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更紧地对准了我。

秦墨抱着的手臂,不易察觉地放了下来。他站直了身体,那双浅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

陈宇脸上的玩味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错愕。

赵女士在窗外,也瞪大了眼睛。

我没有看任何人。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的操作台。

动作快得带风。

“哗——”

将操作台上那堆失败的半成品,连带着那个扭曲的挞皮,那锅颗粒感的卡仕达酱,那些奇形怪状的水果,全部扫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拿出全新的搅拌盆,电子秤归零。

面粉过筛,细密的粉末如同雪花落下,精准到克。

分离蛋清蛋黄,动作流畅,蛋清中没有一丝蛋黄残留。

打发蛋白,电动打蛋器发出嗡嗡的轻响,蛋白霜被打发到坚挺细腻,拉起有小尖角。

融化巧克力,隔水加热,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混合面糊,翻拌的手法专业而迅速,没有一丝消泡。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精准得如同机器设定。

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刻迟疑。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动打蛋器的嗡嗡声,搅拌盆与台面轻微的碰撞声,以及摄像机运行的、几乎微不可闻的电流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手上,仿佛在看一场不可思议的魔术。

秦墨脸上的惊愕,逐渐变成了难以置信。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从我的手腕到指尖,从称量的精准到手法的高效,那双总是带着冷淡和审视的眼睛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认出了我正在做什么。

不是考核指定的水果挞。

而是他曾在专栏里用大篇幅描述、认为极其考验基本功和技巧、连许多专业甜品师都难以完美复刻的经典法式甜点——星空慕斯。

我将混合好的、如同深邃夜空般漆黑的慕斯糊倒入模具,震出气泡,送入提前预热好的烤箱。

等待的时间里,我开始制作淋面。蓝色、紫色、黑色的食用色素被精准调配,融入透明的果胶中,如同浓缩的星河。

时间到。

取出慕斯。

淋面。

光滑如镜的深蓝色淋面上,被我用白色和银色的食用色素,随意又精准地点缀出星辰与银河的轨迹,最后撒上可食用的银箔碎片,如同繁星闪烁。

作品完成。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深邃,神秘,美得惊心动魄。与刚才那堆“垃圾”形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对比。

整个教室,落针可闻。

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

我端起那份“星空慕斯”。

转身。

脚步平稳,走向那个仿佛被定格在原地的男人。

我在他面前站定。

能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映出的、我和我手中这份甜点的倒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大脑宕机,彻底失去了处理信息的能力。只有微微放大的瞳孔和僵硬的肢体,泄露了他内心是何等的山崩海啸。

我抬起头,迎上他震惊得无法聚焦的目光,将他当初在专栏里评价“甜心喵喵”视频时,那句高高在上的原话,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地,还给了他:

“秦老师。”

“您看我这‘普通人’手下的人间烟火,”

“还入眼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教室,也炸响在他空白一片的世界里。

秦墨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晃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那双总是盛着冷淡和傲慢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冲击、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打败后、茫然无措的空白。

他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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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慕斯”事件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余波汹涌。

最先炸开的是网络。

有人把考核现场的视频碎片化地传上了网。#烘焙班惊现隐藏大神# #甜心喵喵掉马# 之类的词条蹭蹭往上冒。

“我靠!是喵喵老师!她居然去上小白烘焙班?”

“这打脸情节!爽文照进现实!”

“那个男老师是谁?表情绝了哈哈!”

“所以喵喵老师为什么装小白?剧本吗?”

“只有我关心那个星空慕斯吗?看起来好好吃!”

我的手机被小琪和各路朋友的信息塞爆了。我谁也没回,直接关了机。

世界很吵。

但我心里却有种异样的平静。

伪装了太久,撕掉那层皮,反而轻松了。

我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脑子里空空的。

回到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赵女士。

她手里还拎着从菜市场买的菜,脸色复杂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妈。”我喊了一声,拿出钥匙开门。

她跟了进来,把菜放在玄关,目光一直没离开我。

“那个……网上说的是真的?”她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干涩,“你真是那个……什么喵?”

“嗯。”我换了鞋,往屋里走,给自己倒了杯水。

“你……你一直……”她跟在我身后,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装不会做饭,骗我?”

我喝了一口水,转过身,看着她:“不然呢?跟你说实话,你会让我去拍视频吗?你会觉得这是‘正事’吗?”

赵女士被我问住了,张着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那是为你好!拍视频能当饭吃吗?能稳定吗?哪天你不红了怎么办?”她习惯性地开始说教,但底气明显不足。

“妈,”我打断她,声音很平静,“我靠这个,能养活自己,而且活得很好。很多人喜欢我做的菜,我觉得很有意义。”

我把手机开机,忽略掉那些未读消息,直接找到我的主页,递到她面前。

“你看,这是我的‘工作’。”

屏幕上,是“甜心喵喵”界面里,粉丝的留言,各种赞美和感谢。

赵女士愣愣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屏幕,看着那些她从未了解过的、属于她女儿的另一面。

她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放下手机,转身默默地走进了厨房,开始收拾她买回来的菜。

背影有些佝偻。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

第二天,我去了公司,准备办理离职手续。既然马甲掉了,我也没必要再挂着这个闲职打掩护。

刚走到公司楼下,就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秦墨。

他靠在一辆黑色的车上,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西裤,身形挺拔,惹得进出公司的女同事频频侧目。

他看到我,站直了身体。

阳光有点刺眼,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打算无视他。

“林甜。”

他叫住了我。

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我不熟悉的……疲惫?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没说话。

他走到我面前,距离不远不近。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似乎没睡好。

我们之间隔着一段沉默。空气里只有车流声和远处模糊的人声。

“我……”他开口,又顿住,似乎有些艰难,“我看完了你所有的视频。”

我挑了挑眉,依旧没说话。

“从三年前第一个‘如何煎出完美的溏心蛋’开始,”他继续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但不再是居高临下,“到上周的‘十分钟快手葱油拌面’。”

“所以呢?”我淡淡地问。

“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为我之前的偏见和……刻薄,向你道歉。”

他的语气很郑重,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

“我不该在没有了解的情况下,就否定你的理念。你的视频……很好。”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很真实,很有温度。你让很多人觉得,下厨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看着他,心里有点意外。

我以为他会恼羞成怒,或者至少是带着被冒犯的怒气来质问我。

没想到是道歉。

“秦老师的道歉,我收到了。”我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距离,“如果没别的事,我还要去办离职。”

我转身欲走。

“等等。”他又叫住我。

我回头。

他从车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递给我。

“这是什么?”

“星空慕斯。”他说,眼神看向别处,耳根似乎有点泛红,“我做的。按照……你的标准。”

我愣住了,看着那个盒子,没有接。

他做的?

他,秦墨,那个毒舌评论家,做了甜品给我?

“算是……赔罪。”他补充道,声音低了几分。

我看着他那副有点别扭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那点芥蒂,忽然就散了大半。

我接过盒子,指尖碰到他的,有点凉。

“谢谢。”我说。

他像是松了口气,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直。

“不客气。”

我们之间又陷入一阵沉默,但气氛不再那么紧绷。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问。

“专心做‘甜心喵喵’。”我说,“可能接一些商业合作,或者开自己的工作室。”

他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说:“挺好的。”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小琪。

我接起电话,小琪在那边兴奋地大喊:“甜甜!机会来了!餐饮协会那个文化交流活动,陈宇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帮你争取到了一个独立展位!让你以‘甜心喵喵’的身份去!”

我愣住了,看向秦墨。

他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陈宇动作还挺快。”

“你……”

“他跟我提过一句。”秦墨解释道,“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平台。”

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夹杂着一点复杂的情绪。

“谢谢。”我又说了一次,这次真诚了许多。

他没有回应我的感谢,只是说:“那天,我会去。”

文化交流活动那天,场地很大,人头攒动。

我的展位不算起眼,但因为我之前的“掉马”事件,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和特意赶来的粉丝。

我穿着定制的围裙,从容地演示着一道创意甜品,讲解,操作,与围观的人互动。

自信,闪耀。

我能感觉到赵女士来了,她站在不远处的角落,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里有惊讶,有陌生,但更多的,是一种逐渐释然的复杂情绪。

秦墨也来了。

他没有打扰我,只是站在人群外围,抱着手臂,看着我。

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专注的欣赏。

活动快结束时,有媒体采访环节。

轮到我的展位时,记者显然认出了我,问题也围绕着之前的“掉马”事件。

“林甜小姐,也就是‘甜心喵喵’,对于之前烘焙班的事件,您有什么想说的吗?有人认为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营销?”

我拿起话筒,刚想开口。

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我认为,那是一场美丽的误会,和一次才华的必然显露。”

秦墨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面对着镜头和记者,语气平静而笃定。

“林甜小姐,或者说‘甜心喵喵’,她用她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美食最本质的东西——热爱与真诚。她的作品,无论是网络视频,还是现场的展示,都充满了这种动人的力量。”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目光相接,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动,“我之前对她的一些看法,确实存在偏见。她的‘人间烟火’,值得被更多人看到和喜爱。”

他的话不多,但分量很重。

相当于在公开场合,为我正名,为“甜心喵喵”背书。

记者显然没想到他会站出来说这番话,愣了一下,随即兴奋地记录着。

我看着他的侧脸,心跳漏了一拍。

活动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

赵女士终于走了过来。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站着的秦墨,眼神复杂。

“妈。”我喊她。

她叹了口气,伸手,帮我理了理额前有些散乱的头发。

“累了没?”她问,声音有些哑。

“还好。”

“晚上回家吃饭吗?妈给你煲汤。”她说。

我鼻子一酸,点了点头:“好。”

赵女士又看了看秦墨,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柔和了许多,然后转身先走了。

我知道,这代表着她终于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和接受我的选择。

只剩下我和秦墨。

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谢谢你。”我对他说。

“不客气。”他看着我说,“实话实说。”

我们相视一笑。

有些东西,在不言中悄然改变。

几个月后。

“甜心喵喵”的工作室正式成立。

最新一期视频里,我在演示一道需要精确温度控制的巧克力调温技巧。

镜头主要对着我的手和操作台。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熟悉腕表的手入镜,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个精准测温仪,恰好在我需要它的那一刻。

我的动作没有停顿,自然地接过。

镜头往上抬了一点,捕捉到我们瞬间交汇的眼神。

我看着他,眼睛弯了弯。

他看着我,唇角有很浅,但真实的笑意。

没有对话。

只有专业厨房里,工具轻微的碰撞声,和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平淡真实的甜蜜在静静流淌。

视频的结尾,定格在我们相视而笑的画面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