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落风镇已有半日。
起初的官道还算平整,晨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能暂时驱散昨夜血战留下的寒意。可越往西北走,草木越发荒疏,地面也渐渐变得泥泞湿滑。
行至午后,雾气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像化不开的墨,将天地搅成一团混沌。日头彻底成了遥远的虚影,只剩潮湿的寒气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脚下的黑土黏得像胶质,每一次抬脚都要费上几分力气,拔出来时“咕唧”作响,像是踩在无数亡魂的骸骨上。
“这雾不对劲。”萧烈的声音压得很低,长枪在他手中纹丝不动,枪尖斜斜指地,寒芒在雾色里若隐若现,“浓得太刻意,还带着股子烧纸的味儿。”他走在最前列,军人的警惕早已刻入骨髓,五感都被调动到极致,哪怕一丝微风拂过草叶的轻响,都能让他神经一紧。
苏清鸢紧随其后,药篓带子勒得她锁骨生疼,却丝毫不敢放松。她的目光在周遭扫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篓子里的银针——那是她防身兼急救的依仗。忽然,她的视线定在脚边一株暗红色的菌类上,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这是……尸怨菇。”
“‘尸怨菇?”温子然凑过来,借着萧烈枪尖折射的微光,看清了那菌类的模样——菌盖暗红如凝血,菌褶里竟隐隐透着黑色的丝状物,像极了纠缠的发丝。他飞快翻开赵擎给的卷宗,指尖在纸面滑动,“卷宗里提过!这东西只长在阴气郁结、亡魂不散的凶地,寻常山林根本见不到。”
话音未落,斜后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枯叶堆里快速爬过。
几乎是条件反射,凌玥猛地转身,右手闪电般搭上弓弦,左手三指夹着羽箭,弓弦嗡鸣间,一支利箭已破空而出!
“咻——”
箭矢精准地射向那团在雾中扭曲晃动的黑影。只听“滋啦”一声轻响,那黑影像是被烫到的墨团,瞬间冒出黑烟,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雾里,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不是实体。”墨尘的声音从队伍中央传来,他正蹲下身,手指拂过地面。众人围拢过去,借着萧烈枪杆的微光,才看清泥泞中印着几枚极浅的脚印。
那脚印很奇怪,鞋头尖细,像是女子的绣鞋,可步态却异常僵硬,每一步的间距、着力点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更像是……被线牵引的木偶在行走。
“是魂教的引魂步。”温子然的声音带着一丝笃定,他的手指在卷宗上快速点了点,“卷宗记载,低阶魂教教徒会用特制的香灰混合尸油,涂在鞋底。行走时既能借周遭阴气隐匿行迹,还能留下怨魂残影干扰敌人。刚才那黑影,应该就是残影。”
他话音刚落,浓雾深处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窃笑,那笑声又细又尖,像无数孩童挤在一起,用指甲刮擦着耳膜,让人头皮一阵发麻。
“在那边!”
凌玥低喝一声,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几乎就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她身体猛地旋身侧转,右手如灵蛇般搭上弓弦,左手三指已稳稳夹住三支羽箭,搭箭、拉弓、撒手,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留下一串残影,仿佛手臂本就该如此运转。
“嗡——”
弓弦震颤的余音还未消散,三支羽箭已破雾而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呈三角之势,精准地射向右侧那片浓雾最浓郁、连微光都透不进的区域,箭簇划破空气的轨迹,在雾中留下三道转瞬即逝的白痕。
这一次,箭矢并非射空。只听“噗嗤”一声闷响,像是刺破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紧接着是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在雾中回荡了几下,便戛然而止。
“走!”萧烈低喝一声,率先朝着箭矢射中的方向冲去。众人紧随其后,雾气被他们冲开一道缝隙,又迅速合拢。
奔出十余步,果然在雾中看到一个倒着的人影。那人穿着黑袍,兜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胸口插着一支凌玥射出的羽箭,箭杆没入大半,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萧烈警惕地放慢脚步,手按在枪杆上,刚要上前查看,那黑袍人却猛地抽搐起来!
只见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幅度扭曲着,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疯狂爬动、拱起,鼓出一个又一个诡异的包。不过数息功夫,“噗”的一声,黑袍人竟化作了一摊腥臭的黑水,渗入泥泞的土地里,只留下一枚滚落在地的青铜指环。
那指环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骷髅头,眼眶处镶嵌着两颗漆黑的珠子,散发着幽幽冷光。
墨尘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捏起那枚指环。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他的眉头就猛地一皱,迅速将指环丢进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瓷瓶里,用木塞紧紧塞住。
“这指环上涂了剧毒,还刻着‘聚魂阵’的残纹。”墨尘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万魂窟就在前方,看来魂教果然在拿活人魂魄做文章,用这种邪阵来凝练怨魂。”
苏清鸢蹲下身,用一根枯树枝拨弄那摊尚未完全渗尽的黑水。水沫里漂浮着几缕极淡、近乎透明的丝线,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
“是牵魂丝。”苏清鸢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想起落风镇那些被妖物撕碎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搅,“我在医书上见过记载,这是魂教特制的邪物,能操控死物,更能……操控活人。”她抬起头,看向众人,眼神里带着后怕,“难怪落风镇遇袭时,我总觉得有些村民的动作不太对……他们恐怕不止操控了妖物,连镇上失踪的那几个猎户,也可能……”
“成了他们的傀儡。”萧烈接过话头,脸色沉得像淬了冰的铁,“这些邪修,根本没把人命当回事!”他握紧了长枪,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枪杆上的龙纹仿佛都因主人的怒意而活了过来。
“先别冲动。”墨尘将装着指环的瓷瓶小心收好,“这显然只是个小喽啰。赵统领给的卷宗里说,魂教层级森严,低阶教徒负责打杂和执行脏活,真正掌握核心邪术的,是那些身居高位的‘祭酒’和‘巫祝’。能在万魂窟附近布下聚魂阵,背后一定有高阶教徒坐镇。”他顿了顿,目光望向雾气更深处,“我们顺着这引魂步的痕迹走,或许能摸到他们的据点,找到被掳走的乡亲。”
雾气越发浓重,能见度不足一丈。五人背靠着背,将警惕提到了极致。脚下的泥泞越来越深,有时一脚踩下去,能没到小腿肚,拔出来时还能踢到一些坚硬的、不知埋了多少年的东西——偶尔是一截枯骨,磷火在雾中幽幽闪烁,像鬼火般追逐着他们的影子,更添了几分阴森恐怖。
“大家跟紧点,别掉队。”萧烈的声音在雾中传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能感觉到,这雾气不仅阻碍视线,似乎还在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人的心神,让他脑海里时不时闪过一些战斗的血腥画面,心脏也跳得有些快。
“我没事。”凌玥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她的弓弦始终虚搭着一支箭,眼神锐利如鹰,不放过雾中任何一丝异动。
“我……我也还好,就是有点冷。”温子然的声音带着点发颤,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卷宗,仿佛那纸张能给他带来一丝勇气。
苏清鸢见状,默默从药篓底层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白瓷瓶。瓶身带着细腻的冰裂纹,是她用了多年的旧物。她拔开木塞,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混着药味飘了出来,在潮湿的雾气里散开。她倾斜瓷瓶,倒出五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药丸呈深棕色,表面光滑,还沾着细碎的药粉,隐约能看到里面混杂的药材碎屑。
“这是定魂丹。”她把药丸分递给众人,指尖因常年制药而带着淡淡的药香,“用阳藿、艾草和凝神草炼制的,能稳住心神,还能驱散这雾里的阴寒。含在舌下就行,不用嚼。”
萧烈接过药丸,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药丸刚碰到舌尖,一股微苦的凉意便顺着味蕾蔓延开,紧接着是草木的清冽感,像山涧的清泉流过喉咙,瞬间冲散了胸腔里积郁的沉闷。
就在这时,温子然突然“呀”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喜:“你们看!前面好像有东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浓雾最深处,一座破庙前隐约矗立着几块巨大的黑石。那些黑石形状狰狞,表面坑坑洼洼,像是被无数冤魂啃噬过一般,更诡异的是,石面上刻满了繁复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幽幽的绿光,在雾中显得格外瘆人。
而在那几块黑石围成的一小块空地上,赫然摆放着七八个简陋的木架。每个木架上都横着一根粗木,粗木上绑着一个昏迷的人——看衣着打扮,正是落风镇失踪的那几个猎户!
“是乡亲们!”苏清鸢又惊又喜,下意识就要往前冲,却被萧烈一把拉住。
“等等!”萧烈的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异常严肃,“别大意,你听。”
众人屏气凝神,果然听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吟唱声,正从黑石阵的方向飘来。那吟唱声沙哑而诡异,不似任何已知的语言,更像是无数人同时用气声在喉咙里“嗬嗬”低语,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一把钝刀,在众人的耳膜上缓慢地切割着,让人心头发麻,连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随着这诡异的吟唱,黑石上的符文亮得愈发刺眼。被绑在木架上的猎户们开始痛苦地挣扎起来,他们的身体剧烈扭动,皮肤下有黑影在疯狂蠕动,仿佛有无数怨魂正从他们的七窍里钻进去,又或者……是他们的魂魄正被强行从身体里抽离!
“是聚魂阵!”墨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们在用活人祭祀,凝练怨魂!必须立刻破坏阵眼,否则这些人就没救了!”
他话音刚落,浓雾里突然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咚……咚……咚……”
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紧接着,五个穿着漆黑甲胄的身影,缓缓从雾中显现出来。他们的甲胄并非凡铁打造,表面布满了复杂的暗纹,缝隙里不断渗出浓郁的黑气,仿佛穿着一身活的煞物。每个人手中都握着一根造型狰狞的骨杖,骨杖顶端雕刻着骷髅头,眼眶里跳动着两簇墨绿色的鬼火。
正是魂教的正式教徒!
为首的那个教徒身材格外高大,,黑袍下的身躯像块淬了黑的顽石,透着压抑的蛮力。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骨杖,杖身不知用何种生物的骨骼打磨而成,泛着油腻的暗光,顶端的骷髅头龇着黄黑的獠牙,空洞的眼眶里似有黑雾翻涌。
“外来者……”他开口时,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互相刮擦,每个字都磨得人耳膜发疼,“打扰献祭……”尾音拖得极长,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死!”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刹那,他猛地攥紧骨杖。那骷髅头的眼眶突然“咔哒”一声裂开细缝,紧接着竟如活物般大睁,两颗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骤然射出两道尺许长的漆黑光束!光束裹挟着浓烈的腥臭与阴寒,像两条蓄势已久的毒蛇,吐着分叉的信子,带着破风的锐响,直扑最前方的萧烈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