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然总算把萧烈肩膀的血止住,又撬开他的嘴灌了半盏水,见他眉头舒展些,才瘫坐在地上抹了把脸,满手的药粉混着汗,在脸上画出几道狼狈的印子。
苏清鸢则把凌玥的手臂用干净布条缠得紧实,又扶着她靠在树干上,自己则挨着坐下,背抵着粗糙的树皮,望着远处渐渐散去的浓雾,声音还有些发哑:“总算是……能喘口气了。”
等墨尘打坐醒来,天边已泛起鱼肚白。他扶着树干起身,虽脸色仍有些苍白,眼里却恢复了清明,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回镇子。”
温子然和苏清鸢一人架着萧烈一边胳膊,咬着牙往前挪。萧烈昏昏沉沉的,头一个劲往胸前栽,几乎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两人身上。另一边,墨尘脚步发飘,却死死攥着凌玥的胳膊不放,大半力气都用来撑着她。他额角的汗珠顺着下巴往下掉,砸在凌玥手背上,和她脸上那些分不清是泪还是汗的湿痕混在一起,几人就这么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晃地往前挪。
按说这段路,不过半日就能到,天刚亮就动身,原以为午时就能歇脚,谁知走了没两里地,凌玥就头晕得站不住,扶着树吐了半晌。
日头爬到头顶时,他们才挪了不到一半路。树荫下歇脚时,苏清鸢拿出的干粮都硬得啃不动,就着冷水嚼得腮帮子发酸。风里带着燥热,吹得人眼皮发沉,明明路就在眼前,脚下却像灌了铅,每抬一步都要费老大劲。
等天边烧起晚霞,他们才总算看到前头的炊烟。温子然一屁股瘫在田埂上,扯着衣襟猛扇风,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本是半日的路,愣是磨成了一整天……腿都快不属于自己了。”墨尘靠在草垛上直喘气,袖口的泥点混着汗渍在胳膊上画出道道痕迹,苦笑着点头:“可不是,脚底板都快磨出茧子了。”
话音刚落,卖菜的陈大爷就瞅见了他们,挑着菜筐的扁担“哐当”砸在地上,嗓门亮得惊飞了檐下的雀儿:“哎呦,这是咋了?!”
喊声像块石子投进人堆,扎堆聊天的街坊顿时涌了过来。开茶馆的赵掌柜拽着伙计就往前冲:“快搭把手!先把人扶到我茶馆里,那儿有软榻能歇着!”两个穿短打的后生二话不说,已经架起萧烈的胳膊往茶馆赶;卖豆腐脑的王婶端着空碗,反手从旁边摊位抓过块干净布巾,追上去给凌玥擦脸,声音软和得像棉花:“姑娘醒醒,到地方啦。”
连坐在墙角搓麻绳的瞎眼婆婆都摸索着站起身,朝着茶馆方向扬声喊:“慢点走!门槛高,当心磕着哟!”苏清鸢望着涌来的人潮,发颤的胳膊不知被谁托了一把,顿时轻快不少;墨尘身边也多了双手扶着凌玥,方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千斤重担,仿佛被这满街的热乎气轻轻托住,连脚步都跟着松快了半分。
接下来的几日,茶馆后院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苏清鸢几乎是连轴转,守在药炉边煎药、换药,黑眼圈重得像被墨染过。温子然则细心照料着几人的饮食,将苏清鸢配的补气血药材炖进粥里,一勺一勺喂给还不能动弹的萧烈。
墨尘醒得最早。他醒来时正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周身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仍觉四肢百骸透着股散不去的寒意。这是灵力透支后的后遗症,他试着调动灵气,丹田处却空空如也,只余下一阵针扎似的刺痛。
“醒了?”苏清鸢端着药碗进来,见他睁着眼,松了口气,“先把药喝了,墨尘哥你这次灵力耗得太狠,得慢慢补。”
墨尘撑起身子,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桌上那卷从黑袍人身上掉下来的残破卷轴。
萧烈第三日才醒,醒来时第一句话便是摸向身边的长枪,得知黑袍人已退,才松了口气,却又因自己昏迷时全靠同伴撑着,闷头躺了半晌,起身时左肩的伤还没好利索,便提着枪在院里练起了基础枪式,每一次出枪都带着股跟自己较劲的狠劲。
凌玥的箭伤恢复得快些,只是右臂抬到一定角度仍会发麻。她索性把院中那棵老梨树当靶子,每日天不亮就起身练箭,从最初的十箭九偏,到后来能精准射中飘落的梨花瓣,箭囊里的箭羽换了一批又一批,指尖磨出的茧子厚了一层。
墨尘的房门总关着,窗纸被烛火映出他打坐的影子,彻夜不灭。要么指尖掐着晦涩的诀印,周身萦绕的灵力如细流般游走,试图修补那日与黑袍人交手时震伤的经脉;要么就捧着那卷从黑袍人身上打斗掉下来的残破卷轴,指尖一遍遍抚过那些扭曲的符号。卷轴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每逢午夜,上面的字迹便会渗出淡淡的黑气,缠上他的指尖,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盯着看久了,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却仍不肯移开视线,他总觉得,这些仿佛在蠕动的符号里,藏着魂教最核心的秘密。
苏清鸢的银针则成了小院里最常见的东西。她给萧烈换药时,会用银针封住几处痛穴;见凌玥练箭后手臂发酸,便捏着银针在她肩颈处扎几下,手法越来越熟练。只是到了夜里,独坐灯下整理药箱时,指尖触到那些被药水染成褐黑色的棉絮,那日地缚灵扭曲的脸总会猛地闯进来,青灰色的皮肤贴在墙面上,五官像被揉烂的纸团,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仿佛还在耳边打转,让她忍不住打寒颤。
更多时候,温子然会叩响墨尘的房门。两人凑在一盏油灯下,对着摊开的卷轴和那本边角卷起的牛皮卷宗细细辨认。卷轴上的符号像是用血混着不知名矿粉画的,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墨尘指尖划过其中一个像蛇一样盘绕的符号,眉头拧成个疙瘩:“只能勉强认出‘魂母’‘祭坛’这几个字,剩下的太古怪了,看着就发渗,倒像是某种诅咒。”
温子然借着灯光眯起眼,指尖蘸了点茶水,在桌面上临摹着那些符号,半晌才沉声道:“你看这里,”他点向卷轴中段,“这几行符号反复出现‘血池’‘怨魂’的字样,倒像是在记载魂母的苏醒仪式。还有这个,”他又指向角落,“提到‘聚魂阵为引,万魂为祭’,恐怕那聚魂阵只是个开头,他们要靠这个阵法收集足够的冤魂,用来献祭给那个魂母。”
“魂母到底是什么东西?”墨尘指尖重重敲在“魂母”二字上,木质桌面被敲出轻响,“连个跑腿的黑袍小喽啰都能布下那等邪阵,能让他们如此卖命献祭的魂母,怕是……”他没说下去,但眼底的凝重已经说明了一切。
温子然放下手里的卷宗,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想起那日在破庙,那些被聚魂阵吸走魂魄的村民,尸体倒在地上时,眼睛还圆睁着,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墨尘指尖在卷轴上顿住,抬头看向温子然,眼底的凝重与他如出一辙。“这些符号……总觉得在哪见过类似的纹路。”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镇子石柱的刻痕,是不是和这个有些像?”
温子然凑近细看,果然在几处扭曲的线条里找到了重合的痕迹,心猛地一沉:“是魂教的标记。他们在暗中布网,落风镇只是其中一个节点。”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沉甸甸的忧虑。油灯的灯花“啪”地爆了一声,卷轴上的符号在晃动的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扭曲着,蠕动着,像一群蛰伏的毒虫,只待某个时刻便会猛地扑出来。
……
过了几日,院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萧烈肩上的绷带刚换过新的,墨尘正帮他调整系带,凌玥也正坐在门槛上擦她的破甲弩。弩身的血迹已被擦净,但几道被黑气腐蚀出的细痕却格外显眼。她望着萧烈的背影,忽然开口:“我们太轻敌了。”萧烈一顿,没回头:“是太弱了。”
突然,院外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门环轻叩。苏清鸢放下手里的药碾子起身开门,见是统领赵擎,依旧一身玄色劲装,肩甲上的兽纹在阳光里泛着冷光,身后跟着两个亲兵。
“赵统领。”苏清鸢侧身让他进来,院里的动静顿时停了,萧烈拄着枪杆站定,凌玥放下了手里的绷带剪子,墨尘和温子然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赵擎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萧烈缠着绷带的左肩,眉头微蹙:“恢复得如何?”
“死不了。”萧烈声音依旧硬朗,却带着伤后的沙哑,“统领怎么来了?”
“听闻你们回了镇子,特来看看。”赵擎走到院中央,目光落在凌玥手边的弩上,那几道黑气腐蚀的细痕格外扎眼,““看这情形,你们怕是遭遇了不小的麻烦?我们这边查到些消息,谈谈。”
众人进屋坐下,苏清鸢给赵擎沏了杯茶。墨尘将那卷残破的卷轴推到他面前:“统领请看,这是从黑袍人身上搜来的,上面提到‘魂母’‘祭坛’,还有‘血祭’。”
赵擎展开卷轴,指尖划过那些扭曲的符号,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魂教……果然在搞这些邪术。”他抬眼看向众人,“你们与那黑袍人交手,觉得对方实力如何?”
“不好对付。”萧烈沉声道,“若不是他急于护阵,我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聚魂阵只是前奏,他们要收集冤魂献祭给魂母,这背后的势力恐怕不简单。”
凌玥摩挲着弩身的细痕,低声道:“是我们太轻敌了。原以为只是些小喽啰,没料到对方术法邪异,连兵器都能被黑气腐蚀。”
“不是轻敌,是我们对魂教的了解实在太少。”赵擎合上卷轴,指尖在封面那道暗纹上重重一按,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凝重,“这伙人蛰伏了近十年,三年前在西疆屠戮 整个村庄,用的就是类似的聚魂阵,当时只当是山匪作乱,直到半年前我们在北境查获他们的密信,才知道这背后藏着个魂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信里提到过‘万魂窟’,就在这镇子后山的断崖下。据说那是魂教的老巢之一,底下连通着天然血池,百年前就是处弃尸地,怨气极重。他们在各地布聚魂阵,收集的冤魂最终都会被引到万魂窟,可能就是用来温养那个所谓的‘魂母’。”
墨尘猛地抬头:“后山断崖?我们前几日去破庙时,隐约看到那边有黑气盘旋,当时只当是瘴气……”
“不是瘴气,是怨气凝结成的雾。”赵擎沉声道,“总部查到,万魂窟深处有座祭坛,魂教打算在月圆之夜开启血祭,到时候不仅这镇子,方圆百里的生魂都会被吸进去。你们破的那处聚魂阵,恐怕只是他们安在外面的哨卡,真正的杀招,藏在后山。”
萧烈攥紧枪杆,指节泛白:“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端了那万魂窟!”
“急不得。”赵擎摆手,“万魂窟周围布了九重结界,入口更是被怨气封死,硬闯只会被怨魂反噬。而且……”他看向那卷卷轴,“你们从黑袍人身上搜到的东西,说不定就藏着结界的破绽。我这次来,一是想知道你们的遭遇,二是想让你们帮忙解读卷轴——要破万魂窟,还得靠你们手里的线索。”
窗外的日光忽然暗了暗,像是被乌云遮住。众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心——这后山万魂窟,看来是不得不去了。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伤势未愈前,你们先在镇上休整。我会派些人手过来,一是护着镇子,二是帮你们留意魂教的踪迹。有任何新发现,立刻报给我。”
萧烈攥紧了手里的枪杆:“休整可以,但查魂教的事,我们必须参与。”站在他身侧的几人也纷纷颔首,眼里的光像暗夜里的星火,明明灭灭却异常执着。
赵擎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片刻,从萧烈绷紧的下颌线,到其他人眼底毫不掩饰的决心,最终落在院角那株被风刮得作响的老树上。他沉默了半晌,指尖在袖袍下轻轻叩着膝盖,像是在权衡什么。直到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漫过院墙,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魂教的根扎得深,里面的弯弯绕绕能缠死人。但你们既已决定,我也不拦着。”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只是丑话说在前头,一旦踏进去,就没有回头路。离月圆之日还有一阵子,魂教的血祭仪式暂时动不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能松劲。从明日起,你们随我去后山的试炼场,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萧烈猛地挺直脊背,枪杆在地上顿出一声脆响:“谢统领!”其他人也跟着应声,脸上的疲惫被一股劲取代。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后山的试炼场就响起了兵刃交击的脆响。萧烈的枪影在晨光里翻飞,凌玥的箭矢精准地钉在百米外的靶心,温子然一边快速包扎着模拟伤口,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墨尘则在暗处布设陷阱,动作利落如狸猫。
赵擎站在高台上看着,偶尔扬声指点两句。日光渐渐爬高,试炼场里的身影越练越疾,汗水浸透了衣衫,却没人肯停下——他们心里都清楚,凌玥的箭再快,萧烈的枪再猛,墨尘的藤蔓再韧,苏清鸢的银针再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这不是普通的历练,是为了能在即将到来的风雨里,护住自己,也护住彼此。
夜里,“那卷轴上还提到别的吗?”凌玥抬头问温子然,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弩身的划痕。
“提到了几个地名,”温子然翻出自己的笔记,“好像是魂教分坛的所在,分布在不同的州府。还有……”他指着其中一处,“这里画了个奇怪的图腾,像是一只眼睛,旁边标注着‘试炼之地’。”
墨尘凑过去看了看,眼神微亮:“试炼之地?或许是他们培养教徒的地方,也可能藏着提升实力的机缘。”
萧烈走了过来:“不管是什么地方,我们都得去闯闯。”他将长枪靠在墙上,声音铿锵,“总不能一直困在这方寸小镇里,任实力停滞不前,到头来只能眼睁睁等着魂教的人打上门来,坐以待毙。”
苏清鸢端着刚熬好的药过来,闻言轻声道:“我爹留下的医书里提过,江湖上有几处险地,藏着上古传承,只是太过危险,很少有人敢去。或许……我们可以去那些地方历练?”
凌玥擦弩的动作停了:“一边历练,一边查魂教的分坛?”
“对,”温子然眼睛亮了起来,“我把那几个地名标在地图上了,正好顺路!我们可以先去最近的黑风崖,据说那里有异兽盘踞,能淬炼修为,而且……”他压低声音,“我查到黑风崖附近,就有魂教分坛的踪迹。”五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彼此眼中燃烧的决心早已说明一切。
第二日天刚破晓,试炼场的晨雾还未散尽,五人已将器械归置妥当。萧烈擦拭着长枪上的露水,墨尘正用灵力抚平卷轴上的褶皱,凌玥将最后一支羽箭收回箭囊时,赵擎的身影已出现在场边。
“统领。”五人齐声拱手,近日试炼虽累,眼底却都透着劲。
赵擎看着他们额头未干的汗渍和掌心的薄茧,嘴角难得带了丝暖意:“不错,比我预想的更撑得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五人,“你们的底子够了,但实战经验还差得远。”
墨尘上前一步,掌心的灵力悄然流转:“统领,我们商量好了,想出去历练一番。这些日子蒙您指点,功法虽有小成,却少了真刀真枪的打磨,总觉得差了层意思。”
萧烈也接话道:“昨日您说‘纸上练千遍,不如阵前走一遭’,我们想循着当年您走过的路去看看,或许能悟得更多。”
赵擎闻言,从腰间解下一块刻着“镇岳”二字的令牌,抛给墨尘:“这令牌能在沿途驿站取些补给。记住,历练不是逞强,遇事先思后动。”他看着五人眼中跃动的光,又添了句,“三个月后在此处汇合,莫要误了时辰。”
“谢统领!”五人接过令牌,声音里满是雀跃与坚定。晨光穿过雾霭落在他们身上,行囊的系带被风拂得轻响,像是在催促着前路。
“去吧。”赵擎摆了摆手,目光扫过五人年轻却坚毅的脸庞,终究还是添了句,“我已让人在山外备了马,天亮就出发。”
五人齐齐躬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