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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剜心之蛊

胸口传来尖锐的刺痛时,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玄铁匕首上的纹路。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曾经无数次在我练剑受伤时,颤抖着为我上药。它的主人,是我名义上的妻子,大靖朝的昭阳公主,沈听蓝。

血迅速濡湿了前襟,温热黏腻。但我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冷。

寝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白玉地砖上。窗外是呼啸的寒风,衬得殿内愈发寂静,只剩下我们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她看着我的眼睛,那双曾盛满星子、对我说“陆野,你看,我的眼睛里全是你”的眸子,此刻只有焦灼、决绝,和一丝……被我“阻碍”的不耐烦。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陆野,把同心蛊给我。亦深快不行了,只有同心蛊能救他。这是你欠他的!”

“我欠他的?”我张了张嘴,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我想笑,真的。我陆野,一生磊落,唯独在爱上她沈听蓝这件事上,变得面目全非,甚至……欠下了一个天大的债?欠谁?王亦深?那个因为她沈听蓝一丝垂怜,就心安理得享受着我用命换来的一切的男人?

同心蛊。呵。

那是我们大婚之夜,她亲手种下的。南疆秘蛊,一雌一雄,同生共死,心意相通。彼时,红烛高燃,锦帐春暖。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眉眼含羞带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一枚小小的、温润的蛊虫渡入我口中。她说:“陆野,从此你我性命相连,悲喜与共,你再也不能丢下我一人。”那时,她眼中流光溢彩,是我贫瘠人生中唯一的、也是最炽烈的暖色。我信了,像个傻子一样,将这颗从未交付过任何人的心,毫无保留地捧到了她面前。

三年来,这同心蛊仿佛真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征战受伤,她会莫名心悸;她心情不豫,我也会感同身受。我们共享过胜利的喜悦,也分担过离别的愁绪。我曾以为,这就是命运最慷慨的馈赠。

可现在,她要亲手把它剜出来,去救另一个男人。

就因为她认定,当年在皇家围场,从狼群中救下她,留下半块蟠龙玉佩的人是王亦深?就因为在王亦深身上找到了那半块玉佩?无论我如何解释,如何陈述当年引开狼群后因军务紧急不得不匆匆离去、只好留下玉佩为证的细节,如何展示我背上那狰狞的、与狼群搏斗留下的疤痕,她都只是用那种怀疑的、甚至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陆野,我知道你介意亦深,但冒充救命恩人,非君子所为。”

喉咙口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我猛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唇角溢出,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绣着金凤的衣摆上,晕开一小片暗红。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细微的动作,像一把淬了冰的针,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看着我咳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旋即被更强烈的焦灼覆盖。“陆野!没时间了!亦深他……御医说撑不过今晚!把蛊给我!”她手下用力,匕首又深入几分,精准地刺向蛊虫所在的心脉位置。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剧痛,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比刀刃割肉痛上千百倍。我能感觉到那枚寄居在我心脉多年的小虫子,正剧烈地挣扎,然后,被一股力量强行剥离。

更多的血涌出来,不是鲜红,而是带着点暗沉的黑。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只能依稀看见她小心翼翼地用早已准备好的温玉碗接住那枚微弱发光的蛊虫,如获至宝,看都未再看我一眼,转身就向外跑,裙角掠过门槛,带起一阵冷风,没有一丝迟疑。

世界安静了。只剩下我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

我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大口的鲜血不受控制地咳出,溅在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像极了寒冬里凋零的残梅。心脉处空了一块,随之而来的是彻骨的冰寒和碎裂般的疼痛。传说竟是真的,同心蛊离体,宿主心脉尽碎。

“殿下!”我的暗卫影七如同鬼魅般冲了进来,看到我的惨状,一向沉稳的他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愤怒。他想上前扶我。

我摆了摆手,想让他别过来,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涣散前,我只记得自己对着空荡荡的、还残留着她一丝馨香的门口,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沈听蓝……但愿……永不相见。”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吞噬了一切。

2 北漠狼枭

再次恢复意识,是在一辆颠簸得厉害的马车上。身下铺着厚厚的皮毛,却依旧能感受到路途的艰辛。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心口那致命的伤处,带来一阵阵闷痛。

“主子,您醒了?”影七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如释重负的庆幸。

我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清晰起来。影七憔悴了许多,眼下一片青黑,正小心翼翼地用湿布蘸水润湿我干裂的嘴唇。

“我们……这是在哪?”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回主子,我们已经离开大靖国都近千里了。现在在北漠的地界。”影七低声道,“您昏迷了整整七天七夜。”

原来,那日我昏死过去后,影七当机立断,动用了我在暗中经营多年的所有势力和渠道,制造了我“旧伤复发,不治身亡”的假象,然后趁乱将我从公主府偷运出来。昭阳公主驸马陆野,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也好。我闭上眼,感受着体内残破的经脉和空荡荡的心口。武功废了大半,内力十不存一,如今的我,恐怕连一个普通的壮汉都打不过。但奇怪的是,内心却一片死寂的平静。没有恨,也没有爱,就像一潭被冰封的死水。或许,当一颗心被彻底碾碎成齑粉,也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主子,我们接下来去哪?”影七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离开大靖,我们如同无根浮萍。

我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凉景象,北漠特有的粗犷和辽阔映入眼帘。天际有孤鹰掠过,发出桀骜的唳鸣。沉默片刻,我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冷硬:“去北漠王庭。”

大靖的宿敌,北漠。那里有最烈的酒,最悍的马,和最不讲道理的生存法则。或许,那里能让我这具残躯,找到一点存在的意义,或者……毁灭的意义。

接下来的日子,是在生死边缘的挣扎。我们伪装成遭遇马匪、家破人亡的大靖商人,一路向北。心脉的伤势极重,即便有影七寻来的珍贵药材吊着,也时常咯血,虚弱不堪。北漠环境恶劣,风沙大,气候严寒,对我的身体更是巨大的考验。

但求生的本能,或者说,一种不甘心就此湮灭的执念,支撑着我。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得如此无声无息,如此……廉价。

历经艰辛,我们终于抵达了北漠的王庭所在——枭阳城。这里与大靖的繁华精致截然不同,到处都是粗犷的石砌建筑,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肉的腥膻和马奶酒的醇烈气息。人们大多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眼神里带着野性和戒备。

在这里,没有人在意你过去是谁,只在乎你现在有什么价值。我隐姓埋名,自称“狼枭”,从一个最低等的、负责喂养战马的奴隶做起。这是影七的建议,最低调的身份才最容易隐藏,也最不容易引人怀疑。

喂马、清理马厩、搬运草料……这些粗重活计对如今的我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心口的伤时常作痛,力气也远不如前。一同做事的北漠奴隶瞧不起我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大靖人,明里暗里的欺辱是家常便饭。

我记得有一次,因为动作稍慢,被一个喝醉酒的北漠小头目用马鞭抽得遍体鳞伤。鞭子落在旧伤上,更是痛彻心扉。我咬紧牙关,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记下了那个人的样子。影七暗中想要出手,被我用眼神制止。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需要时间,我需要时间让自己变得至少有一点自保之力。

晚上,躺在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草堆里,听着周围奴隶的鼾声和梦呓,我会盯着破旧帐篷顶缝隙里漏下的冰冷星光,一遍遍地回想那个夜晚,沈听蓝决绝的眼神和冰冷的匕首。这回忆如同跗骨之蛆,带来尖锐的痛楚,却也奇异地激发着我骨子里不肯屈服的狠劲。

我不能倒下。我要活着,要变得强大。哪怕只是为了证明,我陆野,并非她眼中那般可以随意舍弃、甚至可以为了另一个男人而亲手摧毁的物件。

机会出现在三个月后。北漠与大靖的一个附属部落发生了小规模冲突,前线需要征调一批奴隶运送物资。这是一项危险的任务,很可能有去无回。许多奴隶避之不及,我却主动报了名。

影七不解。我告诉他:“留在王庭喂马,我永远只是个病弱的奴隶。只有去战场,才有可能找到机会。”风险与机遇并存,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上升途径。

运送物资的队伍果然遭到了袭击。混乱中,我没有像其他奴隶一样惊慌逃窜,而是凭借过去在大靖军中学到的知识和残存的判断力,观察地形和敌我态势。我发现袭击者虽然悍勇,但缺乏组织,而且对当地一处险要的地形并不熟悉。

我冒险向带队的一个百夫长提出了一个利用地形设伏、反戈一击的建议。那百夫长起初对我这个瘦弱的大靖奴隶嗤之以鼻,但在伤亡增加、局势不利的情况下,他死马当活马医,采纳了我的部分建议。

结果,我们竟然真的击退了袭击者,还俘虏了对方一个小头目。我在混乱中,用捡来的弯刀,凭着一种不要命的狠劲,砍倒了两个敌人,自己也添了几道新伤。

战后,那个百夫长开始正眼看我。他问我叫什么。“狼枭。”我回答。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几乎站立不稳,但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狼枭?好!有点意思!从今天起,你别喂马了,跟我上阵杀敌!”

就这样,我从一个奴隶,成为了北漠军中一名最低等的士卒。虽然地位依旧卑微,但至少,我拿到了改变命运的敲门砖。

北漠的军旅生涯异常残酷。等级森严,强者为尊。我拖着病体,承受着远超常人的训练和战斗压力。每一次挥刀,每一次冲锋,心口都如同刀绞。但我从未退缩。我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所有深夜无人时翻涌而上的回忆,都化作了战场上的悍不畏死。

我学习北漠的语言,研究他们的战法,利用我过去在大靖接触到的兵法知识,在一些小规模的战斗中提出了有效的建议,逐渐赢得了部分同袍的尊重和上级的注意。我从士卒升为十夫长,再到百夫长……身上的伤疤添了一道又一道,旧伤和新伤叠加,但我的名声,也随着军功一点点积累起来。

“狼枭”这个名字,开始在北漠边军中有了些许分量。人们都知道,新来的那个大靖人,是个不要命的疯子,但打起仗来,颇有章法。

时间在北漠的风沙和血火中悄然流逝。一年,两年……

我的心脉之伤,在无数次的生死搏杀和北漠特有的一些烈性药物的刺激下,竟然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勉强稳定了下来。虽然无法恢复过去的武功,但至少不再频繁咯血,日常行动也无大碍,只是不能过度动用内力,且每逢阴雨天,心口总会隐隐作痛,如同一个永恒的提醒。

我的面容被风霜刻上了痕迹,皮肤变得粗糙,眼神日益冷峻。那个属于大靖驸马陆野的温润公子形象,早已荡然无存。镜子里的人,陌生而坚硬,只有右边眉骨上那道幼时练武留下的浅疤,依稀还能找到一点过去的影子。

我彻底融入了北漠,成为了他们口中的“狼枭将军”。我学会了喝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北漠王庭的大汗赏识我的能力和“忠诚”,不断给予我权柄。我率军东征西讨,为北漠开拓疆土,也为自己积累着资本。

我知道,在我“死后”,大靖的消息并未完全断绝。影七建立的情报网络,偶尔还是会将一些信息传递到我手中。我知道昭阳公主府在我“死后”一片平静,沈听蓝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依旧与“康复”后的王亦深出入对,琴瑟和鸣。听说王亦深在她的悉心“照料”和暗中支持下,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官运亨通。

看着这些消息,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看,没有我陆野,他们的世界依旧圆满。我像个冷漠的看客,翻阅着这些与我无关的轶闻。只是有一次,情报中提到,沈听蓝在一次宫廷年宴上,因为一道名字带“野”字的糕点,当众失态,打翻了酒杯。我盯着那个“野”字看了许久,最终只是将纸条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过去种种,皆如昨日死。现在的我,是狼枭,只为北漠的战旗和自身的生存而战。

3 雪地跪赎

第三年冬,我率军利用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为掩护,奇袭大靖边关重镇玉门关。守将轻敌冒进,被我引入埋伏圈,全军覆没。此战,我不仅生擒了玉门关守将,还缴获了大量军械粮草,兵锋直指大靖腹地。

消息传回北漠王庭,举国欢腾。北漠大汗龙颜大悦,在枭阳城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正式册封我为“镇南大将军”,赐金刀、汗血宝马,权柄一时无两。“狼枭”之名,响彻草原,也成了大靖朝堂上挥之不去的噩梦。

庆功宴喧嚣而奢靡,北漠贵族们用大碗喝酒,大声谈笑,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大胜。我坐在大汗下首,接受着众人的敬酒和恭维,脸上挂着符合场合的、淡漠的笑意,心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这些荣耀和权势,并不能填补心口的那个空洞,只是让我在这残酷的世界里,活得稍微容易一些罢了。

宴会持续到深夜。我借口不胜酒力,提前离席,回到了守卫森严的将军府。府邸是按照北漠风格建造的,宽敞、粗犷,少了些大靖的精致,却多了几分硬朗。我刚踏入书房,准备查看前方的军报,影七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脸色有些怪异。

“主子,府外……有个女人求见。”影七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

“谁?”我头也未抬,继续看着地图。如今想见我的人很多,北漠的贵族、部落首领,甚至还有试图求和的大靖使者。

“她自称……沈听蓝。”

我握着军报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沈听蓝?她怎么会来这里?是为大靖做说客?还是……听闻我“死而复生”成了北漠大将,前来质问?或者,是为了王亦深?毕竟,王亦深如今也在边军任职,似乎就在玉门关一带。

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但最终都归于沉寂。我放下军报,语气淡漠,听不出任何情绪:“不见。”

影七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低声道:“她……跪在府外的雪地里,已经快两个时辰了。手里,好像捧着什么东西。”

将军府建在枭阳城地势较高处,门外是一片空旷的广场,此刻想必已积了厚厚一层雪。北漠的冬夜,寒风如刀,能冻裂石头。两个时辰……她那样娇贵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心口那早已麻木的地方,似乎被针尖极轻微地刺了一下。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冰雪的气息。远远地,借着府门口悬挂的气死风灯的光芒,我看见广场中央,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白衣胜雪,几乎要与茫茫天地融为一体。她低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肩膀上、发髻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像个雪人。双手似乎紧紧环抱在胸前,护着什么东西。

果然是她。

我面无表情地关上窗,将寒风与那道身影一同隔绝在外。“她愿意跪,就让她跪着。”我坐回书案后,重新拿起军报,语气冷硬。

我不是那个会对她心软的陆野了。她沈听蓝的眼泪和苦肉计,对我再无用处。无论她为何而来,都与我无关。

时间一点点流逝。书案上的烛火噼啪作响,外面的风雪声似乎更大了。我强迫自己专注于军务,但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她跪在雪地里的样子,那么单薄,那么脆弱,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雪吞噬。

影七再次进来,这次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忍:“主子,雪越下越大了,温度骤降。再跪下去,怕是真的要出人命了。她……嘴唇都紫了,身子也在发抖,好像快撑不住了。”

我放下手中的笔,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做不到完全的无动于衷。并非因为余情未了,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想亲眼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是想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为她的国家,或者为她的情郎,换取一线生机?

我站起身,拿起挂在旁边的大氅,披在身上,走出了温暖的书房。

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一步步走向那个几乎被雪覆盖的身影。凛冽的寒风吹起我墨色的披风,也吹动了她散乱的白发。

我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风雪,投下一片阴影。她似乎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或者是听到了脚步声,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脸冻得毫无血色,青白中透着一股死气。嘴唇干裂发紫,长长的睫毛上结满了白色的冰霜,几乎睁不开眼。唯有那双眼睛,在看清是我之后,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巨大的痛苦或者是我的出现本身刺痛了,瞬间涌上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悔恨、悲伤、卑微……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希冀?

“陆……野……”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声淹没,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如同审视一个陌生的囚徒。三年的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依旧美丽,只是这份美丽此刻被严寒和憔悴侵蚀,显得格外脆弱。我语气淡漠,如同这夜里的风雪:“昭阳公主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疏离的称呼,像一记冰冷的耳光。

她被我这句话刺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因为极寒,几乎冻成了冰晶,挂在睫毛上。她努力想说话,牙齿却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她低下头,颤抖着举起一直紧紧环抱在怀里的东西——那是一个用锦帕包裹着的物件。锦帕已经被雪水浸湿,颜色深暗。她笨拙地、哆哆嗦嗦地打开锦帕。

里面,是半块色泽温润的蟠龙玉佩。即使在这种光线下,也能看出玉质极佳,雕工精湛。正是当年,我留在昏迷的她身边的那半块。而另外半块,应该还在王亦深那里。

“我……我找到了……当年的……稳婆……”她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她……她说了……玉佩……是……是你……狼群……是你引开的……背上的伤……是……是我错了……陆野……我认错人了……我对不起你……”

她匍匐在雪地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泣不成声。雪花落在她裸露的脖颈上,瞬间融化,与泪水混合在一起。此时的她,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昭阳公主的高贵与骄傲,只剩下无尽的狼狈和悔恨。

我静静地听着,内心一片荒芜。真相大白了?所以呢?时隔三年,她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来到我面前,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我早已清楚、而她终于后知后觉发现的事实?

她终于哭得稍微平息了一些,或者说,是因为体力不支而喘息着。她仰起满是泪痕和冰水的脸,眼中带着一丝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望着我,仿佛我是她唯一的救赎:“陆野……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

“听蓝。”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愤怒,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我甚至微微弯下腰,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粗糙地擦掉她脸颊上混合着泪水的冰水。这个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却让她浑身剧烈一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但我的话,却将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不剩。

“你没错。”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说道,如同宣判,“当年救你,是我自愿。玉佩留下,是阴差阳错。你认定王亦深,是信息使然,是人之常情。所以,你没错。”

她的瞳孔骤然放大,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变得一片死寂的灰败。比这北漠的冰雪更冷。

我直起身,收回手,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触碰,只是拂去一件物品上的尘埃。

“只是,”我顿了顿,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望向远处被风雪笼罩的、漆黑一片的荒原,那里埋葬着大靖驸马陆野的过去,“那个会因为你一句‘想看星星’就冒着大雨连夜去山顶等候,那个把你随口一句喜好都放在心上,那个把你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的陆野……”

风雪声很大,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广场。但我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钉子,清晰地、缓慢地钉入她的心脏,也钉入我们之间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已经死在三年多前,你亲手为他取蛊的那个晚上了。”

说完,我不再看她,决绝地转身,毫不留恋地踏着积雪,走向那座灯火通明、象征着权力和新生的将军府。厚重的府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跪在雪地里的身影,和她那破碎的、再也拼凑不起来的、迟来的悔恨。

影七跟在我身后,低声请示:“主子,她……”

“等她晕过去,找个可靠的郎中看看,确保不死。”我脚步未停,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如同这北漠的寒风,“然后,派人‘护送’她安全离开北漠,送回大靖地界。”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大靖的昭阳公主沈听蓝,与北漠的镇南大将军狼枭,山水不相逢,莫道故人长与短。

4 余波·寂灭

府门隔绝了风雪,也隔绝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却驱不散我周身散发的寒意。我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刀柄,方才门外那一幕,并未在我心中掀起太大波澜,只是像一幅褪色的画,遥远而不真实。

影七很快回来复命,说沈听蓝在我离开后不久,便因体力不支和情绪激动晕厥在雪地里。他已按照我的吩咐,将她安置在城中一处僻静的宅院,请了郎中诊治,只是寒气入体,忧思过甚,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等她能下地走动,就送走。”我淡淡吩咐,目光重新落回军事地图上。玉门关已下,下一步,是趁胜进军,还是巩固防线?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是。”影七应道,迟疑了一下,又道:“主子,她昏迷时,一直攥着那半块玉佩,还有……偶尔会呓语您的名字。”

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点滴在羊皮地图上,晕开一小团污渍。随即,我若无其事地继续标注方位,声音冷然:“与我无关。”

是的,与我无关了。她的悔恨,她的眼泪,她的痛苦,都只是她自己的事情。那个会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的陆野,早已尸骨无存。

几日后,沈听蓝在影七的安排下,被悄无声息地送离了枭阳城。我没有去送,也没有再过问。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生活回到了原有的轨道。我忙于军务,整顿兵马,筹划下一步的军事行动。北漠大汗对我愈发倚重,赏赐源源不断,但也伴随着更多的试探和朝堂暗流。我小心翼翼地周旋其中,巩固着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偶尔,会有来自大靖的零星消息通过情报网络传来。据说沈听蓝回到大靖后,并未返回公主府,而是向皇帝上了请罪奏表,自请废去昭阳公主封号,迁居京郊一处荒废已久的皇家别院,带发修行,深居简出,几乎不与外界往来。

还有消息说,她与王亦深已和离。王亦深因玉门关失陷负有连带责任,加之昔日冒认功劳、攀附公主等丑事陆续被揭露,已被革职查办,流放千里。曾经风光无限的王府,转眼门庭冷落。

这些消息,如同水面上泛起的涟漪,在我心中轻轻一荡,便恢复了平静。那是别人的故事,别人的结局。

一年后的某个秋日,我率军巡视新收复的边境城池。途经一片胡杨林,金黄的叶子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景色壮美。影七递给我一个来自大靖的小包裹,说是商队转交,指明给“狼枭将军”。

打开包裹,里面没有信笺,只有两样东西:一是那半块蟠龙玉佩,被精心修补过,断裂处用金丝镶嵌衔接,工艺精湛,几乎看不出痕迹。另一件,是一小袋已经干枯、颜色却依旧保持得极好的梅花花瓣,散发着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

玉佩和梅花。一个代表错误的开始,一个象征孤寂的结局。

我拿着这两样东西,在夕阳下站了许久。胡杨林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如同叹息。最终,我将那袋梅花花瓣随手撒在了风里,看着金色的花瓣随风飘散,湮没在无边的落叶中。而那半块玉佩,我递给影七:“找个地方,埋了。”

“主子,这……”影七有些不解。

“过去的,就该彻底过去。”我翻身上马,勒紧缰绳,看向远方苍茫的地平线,“传令下去,加快行程,三日内抵达黑水城。”

我的征途在前方,在马蹄踏过的土地上,在北漠辽阔的疆域里。沈听蓝的后悔,她的自我放逐,她的梅花与玉佩,都只是沿途风景里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偶尔,在极深的夜里,心脉处还是会传来那熟悉的、细微的抽痛。但我知道,那不再是因谁而起的情愫,只是同心蛊留下的、一道永久的物理伤痕,如同胡杨树上的疤,记录着过往的风霜。

就像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辜负了,就永远无法挽回。留下的,只有时光也无法磨灭的印记,和一条只能向前、无法回头的路。

而我,北漠镇南大将军狼枭,将沿着这条用血与火铺就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至于那些爱与恨,悔与痛,就让它随风散在这北漠的长风里,再无痕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