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最有钱的张老板,把他死去女儿的人偶摆在我面前。那人偶的皮肤是特制的瓷,头发是真人植的,眼睛是德国进口的玻璃珠,像极了活人。
我爷爷咳着血对我说,徐家的手艺,缝皮肉,不缝魂。那支传下来的银笔,是禁忌,绝不能用它给任何东西写上名字。
可张老板开的价,够爷爷在省城医院住一年。我看着催款单,再看看那支在工具盒里发着幽光的银笔,我做了选择。
我在人偶的心口位置,用银笔写下了张老板女儿的名字。
第二天,爷爷看着我,眼神陌生,问我是谁。
而张老板抱着人偶,一口一个“闺女”地叫着。
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他们开始叫我“缝魂人”。
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1
我叫徐安,是个修人偶的。
说得好听点,叫人偶修复师。说难听点,就是个摆弄死物的手艺人。
这手艺是爷爷传下来的,到我这辈,快吃不上饭了。
我们家的小作坊,开在镇子最偏的巷子里,又破又小,风一吹,屋顶的瓦片都哗哗响。
这天,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停在巷口,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车上下来的人是张老板,我们镇上的首富。
他提着一个大盒子,径直走进我的作坊。
“小徐师傅,久闻大名。”他说话客气,但眼神里全是俯视。
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人偶。
我吸了口凉气。
那人偶做得太真了。一米五的身高,穿着白色的公主裙,脸上的瓷釉烧得跟真人皮肤一样细腻。
最瘆人的是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好像有灵魂。
“这是我女儿,菲菲。”张老板的声音有点抖,“她上个月,走了。”
我没说话。这事全镇都知道,独生女,车祸。
“我找人照着她做的,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张老板指着人偶的胸口,“这里,空荡荡的。”
人偶的裙子在那有个破口,里面的棉花都露出来了。
“我想请你,把它修好。修得跟原来一模一样。”
我看着那破口,不大,手工很好,不像是意外弄坏的。
“张老板,这活儿简单。”我说,“几百块就够了。”
他笑了,从兜里掏出一张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五十万。不止是修好它。”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我要你,让它活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
“张老板,你喝多了吧?我就是个修东西的,不是神仙。”
“我打听过了。”他压低声音,“你们徐家,有一支笔。能把名字写进东西里,让东西有灵性。”
我脸色变了。
他说的是我们家的禁忌。
在我工具箱的最底层,压着一个紫檀木盒子,里面就放着那支银笔。
笔杆是纯银的,刻着看不懂的花纹。爷爷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叫“魂渡笔”。
用这支笔写下的名字,会赋予物品一丝活人的“气”。
但代价是,写名字的人,会被那个名字的主人纠缠。
爷爷严令禁止我碰那支笔。他说,上一个用它的人,是我太爷爷。太爷爷用它给一个木雕写了自己早夭儿子的名字,结果三天后,太爷爷就疯了,抱着木雕跳了河。
“小徐师傅,五十万。只要你用那支笔,在你修好人偶后,写上我女儿的名字。”
张老板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像个赌徒。
我正要拒绝,里屋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是爷爷。他肺病越来越重,医生说,再不转去省城,就没几天了。
五十万,正好是省城医院一年的住院费。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张老板看出了我的犹豫,又加了一句:“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五十万。”
一百万。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你让我想想。”我声音干涩。
张老板点点头,把卡留下,转身走了。
我看着那张卡,又听着里屋爷爷的咳嗽声,心里天人交战。
晚上,爷爷睡着了。
我偷偷拿出那个紫檀木盒子。
打开盒子,银笔静静地躺在红色丝绒上,散发着一股凉气。
我把它拿起来,笔尖很细,像一根针。
我把人偶抱到工作台上,灯光下,它那张脸显得更诡异了。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缝补很简单,我用了最好的丝线,把破口缝得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我看着人偶。
它还是一个死物。
我拿起那支银笔,手抖得厉害。
脑子里全是爷爷的警告,还有太爷爷抱着木雕跳河的画面。
可一想到爷爷的病,想到那一百万……
我一咬牙,拧开笔帽。
银色的墨水,像水银一样在笔管里流动。
我掀开人偶的裙子,在它心口的位置,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张菲。
笔尖划过瓷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银色的墨水,像是直接渗了进去。
写完最后一笔,作坊里的灯,“啪”的一声,灭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感觉到一股冷风从背后吹过,脖子凉飕飕的。
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女孩的轻笑,就在我耳边。
2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尿憋醒的。
作坊里亮着,灯没坏。
我揉着眼睛,看到工作台上的人偶。
它静静地躺在那,和我昨晚放的位置一模一样。
昨晚的一切,好像都是我的幻觉。
我松了口气,走过去检查人偶。
心口的位置,光滑如初,看不到任何字迹。
但我知道,那两个字已经进去了。
我把人偶装回盒子里,准备给张老板打电话。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开了。
爷爷走了出来,他气色看着好了不少,咳嗽也停了。
“爷,你醒了?”我笑着说。
爷爷看着我,眉头皱了起来。
“你是?”他眼神里全是陌生和警惕,“你怎么在我家?”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爷,你说啥呢?我是徐安啊,你孙子。”
“我孙子?”爷爷上下打量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孙子。我孤家寡人一个。”
他说完,转身就回了屋,“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
这是怎么回事?爷爷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晚上就不认识我了?
难道是……那支笔?
我不敢想下去。
我给张老板打了电话,他很快就来了。
看到人偶,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闺女,我的闺女……”他抱着人偶,又哭又笑。
我看着他,心里发毛。
他怀里的人偶,好像冲我笑了一下。
那笑容,天真又诡异。
张老板爽快地把剩下五十万也给了我。
我拿着那一百万,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送走张老板,我赶紧去看爷爷。
他正坐在床边,对着一本旧相册发呆。
“爷。”我轻声叫他。
他抬起头,还是那副陌生的眼神。
“你还没走?”
“爷,你看看这个。”我翻开相册,指着一张我和他的合影,“这是我们啊,去年在公园拍的。”
他凑过来看了看,然后指着照片里的我,问:“这个小伙子是谁?”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不是失忆,更像是,关于我的那部分记忆,被凭空抽走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昨晚的作坊。
那个叫张菲的人偶,就坐在我的工作台上,两条腿晃来晃去。
“你把我写活了。”她笑着说,声音像银铃一样。
“你对我爷做了什么?”我问。
“没什么呀。”她歪着头,“我只是借了点东西。”
“借了什么?”
“一个名字的位置。”她咯咯地笑,“每个人心里,能记住的名字是有限的。我想住进你爷爷心里,就得请一个人出来呀。”
“那个人,就是你。”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我冲到工具箱前,翻出那个紫檀木盒子。
打开一看,那支银笔还在。
但笔管里那银色的墨水,少了一截。
我明白了。
那墨水,不是普通的墨水。
它可能是记忆,是情感,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我用它写了张菲的名字,它就从我最亲的人那里,偷走了我的位置。
我不能再等了。
我必须把人偶拿回来,把属于我的东西,也拿回来。
3
我拿着钱,先去医院给爷爷办了转院手续。
看着他被救护车拉走,那张对我完全陌生的脸,我心里跟刀割一样。
安顿好爷爷,我立刻去找张老板。
他家在镇子东头的别墅区,门口有保安,我进不去。
我只能在门口等。
等到天黑,张老板的车才回来。
我冲上去拦住车。
“张老板,人偶我不要钱了,你还给我。”我扒着车窗说。
张老板摇下车窗,一脸不耐烦。
“小徐师傅,你什么意思?钱货两清,你想反悔?”
“那东西不对劲,会害人的!”我急了。
“我看你才不对劲。”他冷笑一声,“我女儿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好好的,你别来咒我们。”
他说完,让司机开车,直接把我甩在后面。
我看着车开进别墅,大门缓缓关上。
没办法,我只能翻墙进去。
张家的院子很大,我像个贼一样,贴着墙根,摸到别墅后面。
客厅的灯亮着,窗帘没拉。
我偷偷凑过去一看,头皮都麻了。
张老板和他老婆,正坐在沙发上。
他们中间,坐着那个人偶。
桌上摆着蛋糕,插着蜡烛。
他们在给一个人偶过生日。
张老板夫妇俩,对着人偶,唱着生日歌,脸上的表情,幸福又满足。
而那个人偶,张菲,就坐在那。
它的头微微动了一下,玻璃眼珠子,转向了我这个方向。
它在对我笑。
那笑容,让我浑身发冷。
我不敢再看,悄悄退了出来。
硬闯肯定不行,我得想别的办法。
回到作坊,我翻箱倒柜,把爷爷留下的所有东西都翻了出来。
在一本破旧的《扎彩匠手记》里,我找到了关于“魂渡笔”的记载。
手记上说,魂渡笔,以生人魂为墨,点物为精。
被点之物,会窃取与名字相关之人的气运和记忆,以养自身。
若要破此术,需找到被窃之物,用“绝缘钉”钉其心口,断其与名字的联系。
但手记的最后,用红笔写了一行字:
“钉下,则魂飞魄散,慎之。”
这个“魂飞魄散”,指的是人偶,还是……被窃取记忆的人?
我不敢赌。
手记里还画了绝缘钉的图样,是用桃木心做的,上面要刻上符文。
我虽然是修人偶的,但爷爷也教过我一些木工活。
我找出一块上好的桃木,照着图样,开始刻。
刻了一晚上,总算刻好了三根寸长的桃木钉。
钉子很小,但上面的符文,歪歪扭扭,透着一股邪气。
我把钉子收好,天已经亮了。
我必须再闯一次张家。
这一次,我准备得更充分。
我换了一身黑衣服,等到半夜,再次翻进了张家院子。
别墅里一片漆黑,张家人应该都睡了。
我撬开一楼厨房的窗户,溜了进去。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冰箱的嗡嗡声。
我凭着记忆,摸到客厅。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我看到那个人偶,就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
它没被收起来。
它好像……就在等我。
我握紧手里的桃木钉,一步步走过去。
离得越近,空气就越冷。
我站在人偶面前,它那双玻璃眼珠,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我能感觉到,它在看我。
我深吸一口气,举起桃木钉,对准它心口的位置,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的一声。
钉子没扎进去。
像是扎在了一块铁板上。
我愣住了。
人偶的身体,是棉花和瓷做的,怎么会这么硬?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了脚步声。
张老板的声音响了起来:“谁在楼下?”
坏了,被发现了。
我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往厨房跑。
跑到一半,我回头看了一眼。
沙发上的人偶,缓缓地,抬起了它的手。
它手里,拿着一个电视遥控器。
客厅的电视,“唰”地一下亮了。
屏幕上,是我刚才举着钉子扎它的画面。
那是客厅的监控。
它,在看戏。
4
“抓贼啊!”
张老板的吼声,划破了别墅的宁静。
灯“啪啪”地全亮了。
我心里一凉,知道跑不掉了。
几个保安冲了进来,把我死死按在地上。
张老板和他老婆穿着睡衣跑下楼,看到我,再看看沙发上的人偶,脸色都变了。
“是你!”张老板指着我,气得发抖,“你想干什么?你想害我女儿!”
“那不是你女儿,那是个怪物!”我吼道。
“你才是怪物!”张老板的老婆尖叫着,扑过去抱住人偶,“菲菲别怕,爸爸妈妈在。”
我看着她怀里的人偶。
人偶的脸上,竟然挤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我靠,它还会演戏。
警察很快就来了。
因为我撬窗入室,证据确凿,被直接带回了局子。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从魂渡笔,到爷爷失忆,再到人偶的诡异。
做笔录的那个年轻警察,听得一愣一愣的,另一个老警察,则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我。
“小伙子,编故事呢?封建迷信要不得。”
“我说的是真的!”
“行了行了。”老警察不耐烦地挥挥手,“非法侵入住宅,先拘留十五天。”
我被关进了拘留所。
十五天。
天知道这十五天里,那个人偶会搞出什么事来。
我在里面度日如年。
第五天的时候,管教叫我的名字。
“徐安,有人来看你。”
我以为是医院那边有什么事,结果到了会见室,看到的却是张老板。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也白了不少。
“小徐师傅……”他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上次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
“出事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老婆……她也不认识我了。”
我心里一沉。
张老板说,自从我被抓走后,他老婆就一天到晚抱着人偶,给它穿衣服,给它讲故事,完全把它当成了亲生女儿。
前天晚上,他老婆突然指着他问:“你是谁?你为什么在我家?”
跟爷爷的症状,一模一样。
“那个……菲菲,它现在怎么样?”我问。
张老板打了个哆嗦。
“它会动,会说话了。”他说,“一开始,只是会叫爸爸妈妈。昨天,它开始叫我的名字。今天早上,它坐在餐桌上,对我老婆说,‘妈妈,家里这个叔叔是谁啊,让他走吧’。”
我头皮发麻。
这个叫张菲的人偶,正在一个一个地,取代它身边的人。
先是我这个“外人”,然后是它名义上的“父亲”。
下一个,会是谁?
“小徐师傅,我求求你,救救我们家。”张老板几乎要跪下了。
“我现在被关着,怎么救?”我苦笑。
“我来想办法。”张老板咬着牙,“只要你能解决那个东西,多少钱都行。”
张老板不愧是首富,能量很大。
第二天,我就被放出去了。
理由是张老板撤诉了,说是一场误会。
走出拘留所,张老板的车就在外面等我。
“小徐师傅,我们现在怎么办?”
“带我去你家。”我说,“我必须再见它一次。”
回到张家别墅,气氛压抑得可怕。
他老婆抱着人偶,坐在客厅看动画片,对我们视而不见。
我看到,人偶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红色的绳子。
“那是什么?”我问。
“是菲菲的护身符。”张老板说,“我老婆找人求的,说能保平安。”
我走过去。
人偶抬起头,冲我甜甜一笑。
“叔叔好。”
声音清脆,天真无邪。
但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
它虽然能动能说话,但动作还是有点僵硬,像个提线木偶。
而且,它说话的时候,嘴巴并没有动。
声音,像是从它身体里发出来的。
我盯着它脖子上的红绳。
那不是护身符。
我见过那绳子,在我爷爷的工具箱里,那是用来吊起“扎彩”骨架的“牵魂索”。
有人在背后操控着它。
是谁?
我假装去逗人偶,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在碰到它头发的瞬间,我指尖藏着的一根桃木钉,悄悄滑进了它的后领。
钉子很小,应该不会被发现。
我需要知道,这东西的弱点到底在哪。
离开张家,我没回家,而是去了镇上的“百事通”王大爷家。
王大爷以前是说书的,镇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传闻,他都知道。
我把人偶的事情跟他说了,隐去了魂渡笔的部分。
王大爷抽着旱烟,眯着眼听完。
“瓷皮,真人发,玻璃眼……”他嘬了口烟,“你说的这个,像是南洋那边的‘古曼童’,但又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古曼童是养小鬼,你这个……听着像是直接造了个新魂。”王大爷吐出一口烟圈,“这玩意儿,邪性。造它的人,心更黑。”
“造它的人?”我愣住了,“人偶是张老板找人定做的。”
“那个人,你认识吗?”
我摇摇头。
“去查查。”王大爷说,“能做出这种东西的,不是一般人。很可能,他就在我们镇上。”
5
能做出那么逼真的人偶,绝对不是小作坊。
我问张老板要来了定做人偶的厂家信息。
那是一家叫“绮梦人形”的公司,地址就在邻市。
我在网上一查,这家公司好评如潮,专门做高端定制人偶,口碑很好。
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个在背后操控人偶的人,一定有别的目的。
如果人偶继续“吃掉”身边人的记忆,最后会怎么样?
当所有认识“张菲”这个名字的人,记忆都被替换后,这个人偶,会不会就成了真正的“张菲”?
想到这,我后背直冒冷汗。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邪术了,这是一种偷天换日的“重生”。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作坊里,盯着爷爷留下的那本《扎彩匠手记》。
手记里,除了魂渡笔和绝缘钉,还记载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其中有一页,画着一个穿着戏服的纸人。
旁边用小字写着:替身纸人,可代人受过,亦可引魂上身。
我心头一动。
既然人偶能被远程操控,那我能不能用一个替身,把操控它的那个人引出来?
说干就干。
做替身纸人,我拿手。
我用竹篾扎好骨架,糊上最好的高粱纸,再用墨线勾勒出五官。
我没画眼睛。
手记上说,替身纸人,点睛则活。点了睛,它就不是替身,而是另一个“自己”了。
我不想再造出一个怪物。
我把之前藏在人偶身上的那枚桃木钉取了回来。
在拘留所的几天,我用指甲在上面刻了一个小小的“徐”字。
这枚钉子,沾染了人偶的气息,也留下了我的印记。
我把它,钉在了纸人的心口。
做完这一切,我把纸人放在了作坊的角落,用黑布盖上。
接下来,就是等了。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那个操控人偶的人,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因为我这枚钉子,会像一个信号干扰器,影响他对人偶的控制。
果然,只等了两天。
第三天傍晚,一个穿着黑色唐装的老头,走进了我的作坊。
他头发花白,但精神很好,手里还盘着两个核桃。
“小师傅,手艺不错啊。”他一进来,眼睛就四处打量。
“老师傅,看上什么了?”我假装不认识他。
“呵呵,我不是来买东西的。”他走到我面前,一双眼睛跟鹰似的,“我是来,拿回我的东西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块黑布上。
我心里一紧。
他果然是冲着纸人来的。
“那是我做的,不是你的东西。”我说。
“纸人是你做的,但里面的‘引子’,是我的。”他笑了笑,露出满口黄牙,“年轻人,别玩火。把你从‘菲菲’身上拿走的东西,还给我。”
他果然知道桃木钉的事。
“你是谁?”我问。
“我是谁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你坏了我的好事。那个人偶,是我最完美的作品,我花了十年才做出来。本来,再过七天,等它‘吃’完了所有记忆,就能真正‘活’过来了。”
“然后呢?你操控它,去继承张家的财产?”
“继承财产?”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太小看我了。我要的,是张家的‘运’。是他们家三代人积攒下来的气运。”
我听得心惊肉跳。
这家伙,是个真正的邪道术士。
“现在,把东西还给我,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说。
“如果我不呢?”我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刻刀。
“不?”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那你这家店,还有你那个躺在医院里的爷爷,可能就要遭点殃了。”
他这是在威胁我。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我。
空气像是凝固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那个盖着黑布的纸人,动了一下。
黑布,缓缓地滑了下来。
没有眼睛的纸人,正“脸”朝着我们。
钉在它心口的那枚桃木钉,正在发着微弱的红光。
老头也看到了,他脸色一变。
“你……你给它点了‘心火’?”
我没说话。
我不仅给它点了心火,我还用了爷爷手记里最阴的一招。
——血亲祭。
我把自己的血,滴在了桃木钉上。
现在,这个纸人,就是我。
我,就是这个纸人。
6
老头死死地盯着那个纸人,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忌惮。
“疯子,你真是个疯子!”他低吼道,“你把自己的命跟一个纸人绑在一起,值得吗?”
“不把你这种人渣弄死,我怕我爷爷在医院都睡不安稳。”我冷冷地说。
“好,好,好!”老头连说三个好字,“既然你想玩,我奉陪到底!”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排排大小不一的银针。
他拈起一根最细的,对着空气,像是扎在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
“我倒要看看,是你的纸人硬,还是我的‘牵丝引’厉害。”
几乎是同时,我感觉到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闷哼一声,捂住胸口。
再看那个纸人,它心口桃木钉的位置,渗出了一点红色的液体。
像血。
老头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
“怎么样?这滋味不好受吧?我这针,扎的不是你,是张家那个宝贝人偶。但你把自己跟它连上了,它的痛,你也能尝到。”
我咬着牙,忍着痛。
原来是这样。
他还是在远程攻击张家的人偶,通过桃木钉这个“媒介”,把伤害转移到了我和纸人身上。
“现在,把钉子拔下来,还来得及。”老头说。
我喘着粗气,看着他,突然笑了。
“老师傅,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觉得,我费这么大劲,只是为了跟你同归于尽吗?”
我说着,从工作台下,拿出了一个东西。
——魂渡笔。
老头看到银笔,瞳孔猛地一缩。
“魂渡笔!怎么会在你手上?”
“因为它本来就是我家的。”我举起笔,“你认识它,看来你跟我家还挺有渊源。”
“少废话!”他好像很怕这支笔,又拈起一根针,狠狠扎下。
我心脏又是一阵剧痛,差点跪倒在地。
纸人身上的“血迹”,也扩大了一圈。
但我强撑着,打开了笔帽。
银色的墨水,在笔管里缓缓流动。
“你……你想干什么?”老头慌了。
“没什么。”我笑了笑,忍着剧痛,走到那个纸人面前。
我举起魂渡笔,笔尖悬在纸人那空白的眼眶前。
“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我给我的‘替身’,写上你的名字,会发生什么事?”
老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你敢!”他尖叫起来。
魂渡笔的厉害,他比谁都清楚。
一旦我写下他的名字,这支笔就会开始窃取他的记忆和气运,来喂养这个纸人。
到时候,谁是谁的替身,可就说不准了。
“你看我敢不敢。”
我说着,笔尖就要落下。
“住手!”老头大喊一声,“我们谈谈!”
我停下笔,看着他。
“你想谈什么?”
“你把笔放下,把钉子拔了。我保证,马上收手,再也不碰张家的人偶。”他急切地说。
“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发誓!”
我看着他,心里在快速盘算。
这家伙是个老狐狸,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但硬拼下去,我也占不到便宜。心脏的刺痛一阵比一阵厉害,我快撑不住了。
必须想个办法,彻底解决他。
“好。”我假装妥协,“你先收手,让我看看诚意。”
老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了银针。
我心脏的刺痛,果然消失了。
“现在,把钉子拔了。”他说。
我点点头,慢慢走向纸人。
就在我伸手准备去拔钉子的时候,异变突生。
老头突然从背后掏出一张黄符,嘴里念念有词,甩手就朝我扔了过来。
“小子,去死吧!”
那黄符在半空中自燃,化作一个火球,直冲我的面门。
我早有防备。
在他掏符的瞬间,我就地一滚,躲开了火球。
火球打在我身后的墙上,“轰”的一声,把墙都烧黑了。
我还没站稳,老头已经欺身而上,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刺向我的心脏。
他不是术士吗?怎么还玩近身搏斗?
电光火石之间,我来不及多想,只能抬手去挡。
“噗嗤!”
匕首,刺穿了我的手掌。
剧痛传来,我惨叫一声。
老头狞笑着,还要再用力。
就在这时,他身后,那个一直没动的纸人,突然伸出了双臂。
那双纸做的手臂,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7
老头被纸人勒住,脸憋得通红,手里的匕首也掉在了地上。
他拼命挣扎,但那双纸做的手臂,却像铁钳一样,越收越紧。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
我捂着流血的手掌,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有些发毛。
这替身纸人,好像比我想象的,还要邪门。
它是在……保护我?
“放……放开……”老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我回过神来,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我捡起地上的匕首,走到他面前。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我把匕首架在他脖子上。
“你……你到底是谁?”他惊恐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的纸人。
“我是徐安,徐家扎彩铺的第三代传人。”我说,“你呢?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我爷爷?”
提到爷爷,他眼神闪躲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说?”我把匕首又往前送了一分,冰冷的刀锋,在他皮肤上划出一条血痕。
“我说!我说!”他吓得魂飞魄散,“我叫刘四,以前……以前也是做扎彩的。”
“你认识我爷爷?”
刘四点点头:“我们是师兄弟。当年,是你爷爷,把我赶出师门的。”
我愣住了。
还有这回事?爷爷从来没提过。
刘四断断续续地,讲了一段往事。
原来,他和爷爷当年一起跟着我太爷爷学手艺。
刘四天分很高,但心术不正,总想着研究那些禁术,想着用扎彩的手艺去害人赚钱。
我太爷爷发现后,大发雷霆,把他逐出了师门,并且废了他一只手的手筋,让他再也不能做精细活。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一定要报复你们徐家!”刘四眼里充满了怨毒,“我这只手废了,就练另一只手。我不能做扎彩了,就去南洋学降头术!我等了四十年,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
张老板的女儿出车祸,就是他设计的。
他早就盯上了张家的气运,故意制造了这场意外。
然后,他化名“绮梦人形”的工匠,主动联系张老板,为他制作了那个人偶。
人偶的身体里,被他藏了东西。
“你藏了什么?”我问。
“是我女儿的……一根头发。”刘四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一惊。
“你女儿?”
“我女儿,三十年前,生下来就是死胎。”刘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我把她的胎发,一直留着。我做那个人偶,就是为了让她,借着张家小姐的身份,活过来。”
我全明白了。
这家伙,从头到尾,就是想用张菲的身份,来复活他那个从未出生的女儿。
他利用魂渡笔的特性,让人偶窃取记忆和气运,等一切成熟,他女儿的魂,就能完全占据那具躯壳。
而张老板一家,不过是他选中的“宿主”和“养料”。
至于我爷爷,他早就知道刘四回来了。
他提醒我不要碰银笔,就是怕我被刘四利用。
可惜,我还是中招了。
刘四攻击我爷爷,就是为了让我方寸大乱,好让他有更多时间来完成他的计划。
“现在,你都知道了。”刘四喘着气,“放了我,我们两清。不然,大不了一起死!”
我看着他,这个因为嫉妒和仇恨,变得扭曲疯狂的老人。
“放了你?”我摇摇头,“不可能。”
我举起手里的魂渡笔,对着纸人的空白眼眶。
“你不是想让你女儿活过来吗?我成全你。”
说着,我用自己的血,在纸人的左眼眶里,写下了一个字:
刘。
然后,我把笔递给他。
“来,你自己,给你女儿一个完整的名字。”
刘四看着我,又看看那支笔,眼神变了。
那是极度渴望和贪婪的眼神。
他知道,只要写下那个名字,他的女儿,就能在这个纸人身上“重生”。
虽然只是个纸人,但至少,是个开始。
他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魂渡笔。
8
刘四握着魂渡笔,像是握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他死死地盯着纸人,嘴唇哆嗦着,眼里有泪光。
“闺女……爸爸,来给你名字了……”
他举起笔,就要往纸人右边的眼眶里写。
就在这时,我突然出手。
我一脚踹在他的手腕上。
魂渡笔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刘四惨叫一声,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了下去,显然是断了。
“你……你耍我!”他疼得满头大汗,怨毒地看着我。
“对啊。”我捡起魂渡笔,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就是耍你,怎么了?”
对付这种人渣,根本不用讲道义。
“你以为我真的会让你得逞吗?让你再造出一个怪物来害人?”
我走到纸人面前。
那个纸人,自从我写下一个“刘”字后,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它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属于婴儿的奶香味。
很显然,魂渡笔已经开始从刘四身上,窃取关于他那个“女儿”的记忆和情感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刘四惊恐地发现,他脑子里,关于女儿的记忆,正在飞速变得模糊。
他甚至快想不起,自己当初给女儿准备的,是什么名字了。
“没什么。”我说,“我只是,把诅咒还给你自己。”
我举起魂渡笔,看着纸人右边那个空白的眼眶。
我该写个什么字呢?
我想了想,用笔尖蘸着自己手掌上的血,缓缓地写下了第二个字:
四。
刘四。
我把他的名字,写在了这个即将成为他“女儿”的纸人身上。
当最后一笔落下,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纸人,猛地一颤。
它心口的桃木钉,“啪”的一声,裂开了。
一股黑气,从钉子里冒了出来,瞬间钻进了纸人的身体。
纸人那空白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五官。
那张脸,竟然和地上的刘四,一模一样。
“不……不……”刘四看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样的纸人,吓得屁滚尿流,连连后退。
纸人“刘四”,缓缓地转过头。
它那双用墨线勾勒的眼睛,看向地上的刘四。
然后,它咧开嘴,笑了。
那是一个无比僵硬,又无比诡异的笑容。
“你是谁?”纸人开口了。
它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张砂纸在摩擦。
“我……我是刘四。”刘四颤抖着说。
“不。”纸人摇摇头,“我才是刘四。”
它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真正的刘四。
“这个世界上,只能有一个刘四。”
它一边说,一边伸出纸做的手,掐向刘四的脖子。
我看着这自相残杀的一幕,没有阻止。
这是刘四自己种下的因,就该他自己尝这个果。
我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手里的魂渡笔,突然变得滚烫。
我低头一看,笔管里那银色的墨水,正在飞速减少。
而作坊里,除了刘四的惨叫,还多了一个女人的哭声。
那哭声,凄厉又绝望。
是张老板的老婆。
我想起一件事。
张家那个人偶,它的核心,是刘四女儿的胎发。
现在,刘四和纸人“刘四”在这里纠缠,那人偶会怎么样?
我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必须马上去张家看看。
9
我冲出作坊,一路狂奔到张家别墅。
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尖叫声和打砸声。
我一脚踹开大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
张老板鼻青脸肿地躲在墙角,他老婆披头散发,正拿着一个花瓶,疯狂地砸着那个叫张菲的人偶。
“你不是我女儿!你不是!”她一边砸一边哭喊,“把我女儿还给我!”
而那个人偶,就坐在沙发上,任由她砸。
瓷做的身体,被砸出一道道裂痕,里面的棉花都露了出来。
但它一动不动,脸上甚至还挂着那种诡异的微笑。
“妈妈,你怎么了?”它开口了,声音还是那么天真,“我就是菲菲啊。”
“你不是!”张老板的老婆状若疯癫,“菲菲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明白了。
刘四的力量被纸人牵制,他对人偶的控制减弱了。
人偶的核心,是他女儿的残念,但外壳,是张菲的名字和记忆。
现在,这两种力量失去了平衡,开始在人偶体内打架。
导致人偶时而是刘四的“女儿”,时而是张老板的“女儿”。
而张老板的老婆,因为朝夕相处,最先感觉到了这种错乱。
她的母性本能告诉她,眼前这个,不是她的孩子。
所以,她疯了。
“够了!”张老板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他老婆,“你冷静点!”
“放开我!”他老婆挣扎着,“我要杀了这个怪物!”
我看着混乱的场面,知道不能再拖了。
我必须毁掉这个人偶。
我从怀里,掏出了最后一根桃木钉。
这是我照着图样刻的,最标准的一根。
我冲向人偶。
人偶似乎感觉到了危险,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玻璃眼珠死死地盯着我。
“你又来了。”它的声音变了,变得阴冷、成熟,像个成年女人。
这是刘四女儿的残念在说话。
“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它突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一个人偶。
它一把推开面前的张夫人,朝我扑了过来。
它的力气大得惊人。
我被它扑倒在地,手里的桃木钉也飞了出去。
人偶骑在我身上,双手掐住我的脖子。
“我要你的身体。”它在我耳边说,“这具瓷做的身体,太脆了。你的身体,刚刚好。”
我被它掐得喘不过气,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我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一个身影扑了过来,狠狠地撞开了人偶。
是张老板。
“快!”他冲我吼道,“用那个钉子!”
我缓过劲来,赶紧在地上找。
桃木钉,就掉在沙发底下。
我爬过去,捡起钉子。
人偶已经再次站了起来,它看着张老板,眼里充满了怨毒。
“连你也想害我?”它的声音,突然又变回了小女孩的声音,“爸爸,你为什么不帮菲菲?”
张老板看着它,眼里全是泪水。
“你不是菲菲。”他痛苦地说,“我的菲菲,早就死了。”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次朝人偶扑了过去,从背后死死抱住了它。
“徐安!快动手!”
我看着被张老板禁锢住的人偶,它还在拼命挣扎。
我没有犹豫。
我举起桃木钉,对准它心口的位置。
那个我写下名字的地方。
狠狠地,扎了下去。
10
桃木钉,应声而入。
这一次,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从人偶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那声音,像是无数个女人在同时哭嚎,刺得我耳膜生疼。
人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抱住它的张老板,直接被一股巨力震飞,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人偶的身上,开始冒出黑气。
它那张漂亮的脸蛋,瓷釉开始一片片剥落,露出底下灰色的坯子。
真人植入的头发,一根根脱落,很快就成了一个秃子。
那双德国进口的玻璃眼珠,也失去了光彩,变得浑浊不堪。
前后不过几十秒,一个完美的人偶,就变成了一堆破烂。
最后,“砰”的一声,它的脑袋炸开了。
一缕黑色的头发,从它脖子里飘了出来,在半空中,化为了灰烬。
那是刘四女儿的胎发。
一切,都结束了。
屋子里,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张老板老婆的哭声。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手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但我感觉不到疼。
警察和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张老板和他老婆被送去了医院。
我作为“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录了份口供,就回家了。
回到那个又破又小的作日志坊,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走到角落,那个纸人“刘四”已经不动了。
它靠在墙上,脸上还挂着那个诡异的笑容。
而地上,真正的刘四,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脖子,被纸人掐断了。
他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看着这一片狼藉,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走到工具箱前,拿出那个紫檀木盒子。
魂渡笔,静静地躺在里面。
笔管里的墨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多不少。
这支笔,好像什么都没做过。
但我知道,它毁了两个家庭,也结束了两条人命。
我拿起它,想把它扔进火炉里,一了百了。
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爷爷怎么办?
张老板和他老婆,记忆还能恢复吗?
我想起《扎彩匠手记》里,关于魂渡笔的最后一页。
那一页,被我太爷爷用墨,涂得漆黑一片。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那写的是什么。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魂渡笔,既能窃取,也能……归还。
但代价,肯定更加巨大。
我坐在工作台前,看着手里的魂渡笔,看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拿出纸和笔,写了一封信,然后用工具箱里剩下的材料,扎了一个小小的纸人。
这个纸人,扎的是我自己的样子。
然后,我拿起了魂渡笔。
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纸人“徐安”的身上。
11
当我用魂渡笔写下“徐安”两个字时,我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
很轻,很轻,像一口气。
然后,我眼前的世界,开始褪色。
声音,气味,触感,都在离我远去。
我像是被装进了一个玻璃罩子里,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却再也感受不到它。
桌上的纸人“徐安”,它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我的五官。
它冲我眨了眨眼,笑了。
那笑容,是我自己的。
我明白了。
这就是归还的代价。
我用我自己的“存在感”,去填补那些被窃取的记忆。
我会变成一个活着的幽灵。
人们能看到我,但会下意识地忽略我,记不住我。
我将活在所有人的记忆盲区里。
纸人“徐安”从桌上跳下来,它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谢了。”它说,声音和我一模一样。
然后,它拿起我写好的信,走出了作日志坊。
我知道,它会去医院,把那一百万还给张老板。
它会告诉所有人,“徐安”要出远门学艺,归期不定。
从此以后,它就是徐安。
而我,什么都不是。
我慢慢地走出作坊,走到阳光下。
街上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
我像一粒尘埃,飘在空气里。
我走到医院。
隔着玻璃,我看到爷爷的病房。
一个护士正在给他喂饭。
他看起来精神很好,还在跟护士有说有笑。
他记得自己有个孙子,叫徐安。
他记得我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这就够了。
我又去了张老板的病房。
他和老婆都醒着。
他们也恢复了记忆。
他们抱着头痛哭,为自己死去的女儿,也为这场荒唐的噩梦。
他们也记得我,那个修好了人偶,又戳穿了骗局的,叫徐安的年轻人。
这就够了。
我离开了医院,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我看到纸人“徐安”把作坊的门锁上了,贴上了“外出学艺”的告示。
它回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我们隔着一条街,对视着。
然后,它转身,汇入了人流,消失不见。
我知道,它会用我的身份,好好地活下去。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一个背负着禁忌手艺的扎彩匠,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现在,我自由了。
我变成了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者。
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看任何我想看的故事。
只是,再也没有人,会记得我。
2
我开始在这个镇子上游荡。
我看着张老板出院后,把别墅卖了,带着老婆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我看着王大爷的茶馆,每天还是有那么多人去听说书。
我看着镇子上的孩子们,一天天长大。
时间,对我好像失去了意义。
我不会饿,不会困,也不会老。
我就像一个摄像头,记录着这个世界。
有一天,我走回那条熟悉的巷子。
徐家扎彩铺,已经落满了灰尘。
门上的锁,也生了锈。
我穿过门,走了进去。
作坊里,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那个纸人“刘四”,还靠在墙角。
它脸上的笑容,在灰尘的覆盖下,显得更加诡异。
我走到我的工作台前。
那本《扎彩匠手记》,还摊开在那。
我翻到被涂黑的那一页。
这么多年过去,上面的墨迹,竟然变淡了一些。
我凑近了,隐隐约约能看到下面的字。
“魂渡之术,实为换命之术。”
“以名换名,以命换命。”
“初代徐氏,以己之名,换镇之安宁,化为守护灵,永世不得超生。”
“后代子孙,若遇大劫,可效仿之。”
“此为,扎彩匠之宿命。”
我看着那几行字,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这不止是一个诅咒。
也是一个守护。
我的太爷爷,我的爷爷,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个秘密。
他们只是选择把最沉重的担子,自己扛了。
而我,也走上了同样的路。
我合上手记,走出了作坊。
巷子口,一个皮球滚到了我的脚边。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了过来。
“叔叔,可以把球递给我吗?”他仰着头,看着我。
我愣住了。
他……能看到我?还能跟我说话?
我弯下腰,捡起皮球,递给他。
他接过球,对我甜甜一笑。
“谢谢叔叔。”
说完,他抱着球跑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很久很久。
阳光,照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暖意。
也许,我不是被世界遗忘了。
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于这里。
我是徐安。
是扎彩匠,也是这个镇子的,一个无人知晓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