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剖骨
手中的剑骨,温润,莹白,散发着与我同源的气息,却带着剥离肉身的、尖锐的痛楚。丹田处空了一块,冷风似乎能直接灌进去,带着血腥气的寒意。三百年苦修,日夜淬炼,才得以凝聚成型的剑道根基,此刻,一半在我掌心微弱地闪烁着,另一半,正被精纯的灵力包裹着,缓缓渡入榻上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王亦深体内。
沈听蓝就站在榻边,背对着我。
她的背影纤细,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素白的手紧紧握着王亦深的手腕,浑厚的灵力毫不吝惜地输送过去,助他融合这本不属于他的力量。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榻上那人身上,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刚刚为她(或者说,为她的请求)剖开丹田、取出剑骨的道侣——我。
大殿内灵气氤氲,上好的凝神香也压不住那股新剖血肉的腥甜气。几位师弟师妹站在稍远的地方,低声交谈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沈师姐真是至情至性,为了救王师兄,竟能说动陆师兄做到如此地步……”
“是啊,谁能想到呢?陆师兄平日那般冷情寡言,对王师兄竟也愿剖出半身剑骨,这可是自损根基啊!”
“唉,王师兄也是为了宗门探寻秘境才受此重伤,若非沈师姐当机立断,替他挡下那致命一击,又寻来这以剑骨续接道基的秘法,只怕……”
呵。
我喉咙里滚过一声无声的冷笑。秘法?是啊,好一个秘法。三天前,沈听蓝闯进我闭关的洞府,脸上没有半分身为道侣应有的关切与愧疚,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急迫和……理直气壮的哀求。
“陆野!”她甚至没有问我闭关是否顺利,开口便是,“只有你的天生剑骨能救亦深师兄!求求你……看在同门之谊,看在我的份上!”
同门之谊?我们的关系,何时沦落到需要靠“同门之谊”来维系了?那两百年的相伴,那双曾盛满星子、只映照我一人的眼眸,又算什么?
那时,她看着我的眼神,除了救人心切的焦灼,深处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怼。她在怨什么?怨我没有立刻答应?怨我不够痛快地献出自己修炼的根本,去救她的“恩人”?
此刻,王亦深原本死灰般的脸色,在剑骨融入后,渐渐泛起一丝红润。沈听蓝紧握着他的手,微微俯下身,在他耳边极轻极柔地说:“亦深师兄,没事了,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那声音,是我许久未曾听过的温柔。缱绻,专注,带着能将冰雪融化的热度。恍惚间,我仿佛回到很多年前,在她还满心满眼都是我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在我耳边低语,说着“陆野,我们会一直这样好下去”。
心口的位置,比丹田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更疼。像是有钝锈的刀子,在里面一下下地剐着,不致命,却磨人地痛。
我曾以为,我们是不一样的。
三百年前,我们同期拜入青岚宗门下。她是灵秀动人、天赋卓绝的小师妹,我是沉默寡言、只知练剑的大师兄。我们一起在晨光微熹中练剑,一起在月明星稀下除魔卫道,一起偷喝师尊珍藏的灵酒,醉倒在桃花树下。她总爱笑着用手指戳我的额头,说:“陆野啊陆野,你这人冷得像块万年不化的寒冰,也就本姑娘心善,愿意耗费心力来焐热你。”
两百年前,坠魔渊。她为了给师尊炼制疗伤圣药,冒险潜入深渊采摘九死还魂草,却误入上古魔阵,命悬一线。是我,感应到她护身玉符的碎裂,不顾一切地杀入魔渊。我记得那铺天盖地的魔物,记得利爪撕开皮肉的剧痛,记得浑身被魔血浸透的粘稠感。我拼着剑心受损,根基动摇,硬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她从魔爪下抢回,背在背上,一步步踏出那片绝望之地。我伤得极重,灵力枯竭,意识模糊,却始终用残存的力气护着她,没让她再添一道新伤。
我昏迷了整整半月。醒来时,身在宗门药殿最深处。伤势太重,视线都是模糊的。好不容易聚焦,看到的便是沈听蓝守在我的榻边。我心中一暖,正想开口,却发现她的目光,虽然落在我的方向,焦点却越过了我,满是担忧地投向不远处另一张玉榻——那里,躺着同样伤势不轻的王亦深。就在那时,王亦深恰好悠悠转醒,虚弱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沈听蓝因担忧而攥紧的指尖。
后来,不知怎的,流言便传开了。全师门上下都认定,是王亦深师兄不顾自身安危,深入坠魔渊,英勇地救回了沈师妹。英雄救美,患难见真情,成了一桩人人称羡的佳话。
我并非没有解释过。在她第一次用那种混合着感激与崇拜的目光望向王亦深时,我便拉住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听蓝,坠魔渊下,救你出来的人,是我。”
她当时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语气带着宠溺般的调侃:“陆野,你是不是伤势太重,烧糊涂了?亦深师兄都亲口跟我描述了当时的惊险,是他拼死将我带出来的。你呀,就是太好强了,这有什么好争的?”
我不死心,一次次地试图唤醒她的记忆。我向她描述坠魔渊底的地形,那株九死还魂草具体生长的位置,她当时衣襟被魔气撕裂的独特痕迹,我背着她时,她因高烧而在我耳边断断续续的呓语……
起初,她只是笑着摇头,说我记错了。后来,她开始流露出不耐烦:“陆野,你何必总是揪着这件事不放?亦深师兄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们感激他便好,你为何非要与他争这个名头?这不像你。”
再后来,有一次,在我又一次提起时,她眼底彻底蒙上了一层失望的阴影,看着我,轻轻地说:“陆野,我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斤斤计较之人。救命之恩是大,我们岂能忘恩负义?”
那一刻,我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像是数九寒天,被人兜头浇下了一桶冰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连心脏都冻得发僵。
原来,她从未真正相信过我。
从那时起,一切就都变了。她依然是我的道侣,我们依旧会在人前并肩而立,但她的心,分明已经偏向了那个“救命恩人”。她会因为王亦深一句随口的指点而眼眸发亮,会为他炼制丹药费尽心思搜寻天材地宝,会在他每次受伤或是遇险时,慌得六神无主,仿佛天塌地陷。
就像这次,王亦深为了在宗门内争夺更高的权位,强行冲击元婴瓶颈,结果渡劫失败,遭天道反噬,道基几乎崩毁。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来询问我的伤势(我因强行出关,也受了些内伤),而是翻遍古籍,找到了这册需要道基相近者以自身剑骨续接的邪门秘法,然后,毫不犹豫地向我开口。
而我,竟然真的……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心底最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可悲妄想——想看看她,在看到我为此付出如此惨痛代价时,会不会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心疼,会不会有一瞬间的后悔。
现在,答案清清楚楚地写在她那毫不迟疑、专注无比的背影上。
剑骨离体的虚弱感阵阵袭来,丹田处空荡刺痛,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我低头,看着掌心那半截原本属于我、此刻却即将彻底融入别人体内的剑骨,它的灵光正在慢慢黯淡,如同我心里那簇挣扎了百年、终于在此刻彻底熄灭的微弱火苗。
“咳……”榻上的王亦深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亦深师兄!你醒了!”沈听蓝的声音瞬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喜,甚至带上了哽咽的哭腔。
王亦深虚弱地转动眼珠,目光先是落在沈听蓝脸上,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苍白笑容:“听蓝……辛苦你了……”然后,他的视线才仿佛刚刚发现我一般,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感激,望了过来,“陆师弟……你这……你这让师兄如何承受得起!这份恩情,师兄必定铭记于心,永世不忘!”
沈听蓝也终于回过头来看我。那双曾经清澈潋滟、望着我时会弯成月牙的眼睛,此刻只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和一丝……仿佛完成某项重要任务后的疏离与客套。“陆野,”她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感谢一个陌路人,“谢谢你。”
我看着她,看着榻上脸色逐渐红润的王亦深,看着周围那些面露欣慰、仿佛见证了什么感人至深场面的同门。这个我待了数百年的地方,这些熟悉的面孔,忽然间变得无比陌生,无比虚假,无比嘈杂。
够了。
真的够了。
我慢慢握紧掌心,那半截剑骨最后一点温润的触感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硬。一股决绝的、带着焚烧一切意味的力量,从我空荡的丹田深处升起,奇异地抚平了肉体的剧痛,只剩下彻骨的冷意。
“不用谢。”我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干涩,却异常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这半截剑骨,就算还了你当年在坠魔渊畔,替我挡开的那道偷袭的魔气。”
沈听蓝明显怔住了,秀美的眉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和……习惯性的不耐:“陆野,你……”
她以为我又要开始那些“无谓的争执”,那些她早已认定是我“执念”的旧事。
我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继续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至于道侣魂契……”
我抬起手,指尖逼出一缕殷红的心头精血,轻轻点在自己眉心之处。一道复杂而古老的血色符文缓缓浮现,那是我们结为道侣时,以灵魂为引,共同种下的契约烙印,象征着生死与共,心意相通。
“沈听蓝,”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你我之间,从此两清。”
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我点出心头血的指尖上,凝聚起最后一丝凌厉的剑意,对着眉心那血色符文,猛地一划!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碎裂声,响彻大殿。眉心的血色符文应声而碎,化作无数细小的红色光点,如同破碎的星辰,迅速消散在空气之中。
魂契,解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席卷而来,尽管伴随着的是灵魂仿佛被硬生生撕扯掉一部分的剧痛。但那种长达百年的、无形的束缚感,那种日夜煎熬、令人窒息的沉重,终于消失了。
“陆野!你做什么!”沈听蓝失声惊呼,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她下意识地就想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臂。
王亦深也挣扎着想要从榻上坐起,脸上写满了“焦急”与“劝阻”:“陆师弟!不可冲动!万事好商量!”
周围的师弟师妹们全都惊呆了,现场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我看着沈听蓝惊惶失措的脸,看着她伸向我的手,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此刻的慌乱,究竟是因为对我还有一丝情意,还是仅仅因为眼前发生的一切,彻底脱离了她的预料和掌控?
我后退一步,精准地避开了她伸来的手。体内仅存的、微薄得可怜的灵力开始疯狂地逆转,周身泛起一层不正常的灰白色雾气。这是剑修一脉最为决绝、也最为惨烈的遁法——化剑飞灰。以燃烧毕生修为、甚至可能彻底粉碎剑心为代价,燃尽一切,化作飞灰,远遁千里,踪迹难寻。
但此刻,我不在乎了。
“听蓝,”我最后看了她一眼,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她,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或许有三百年前的桃花,两百年前的月光,“保重。”
话音未落,灰白色的雾气瞬间暴涨,将我的身影彻底吞没。在沈听蓝撕心裂肺的“不——!”字喊出口的瞬间,在她猛地扑过来的身影中,我的身体在她眼前,化作无数细微的、毫无生气的灰色光点,如同被烈火燃尽后剩下的余烬,被一阵无形的风吹散,彻底消失在大殿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最后传入我即将消散的意识中的,是她崩溃的哭喊,是王亦深愈发“焦急”的劝阻,是同门们此起彼伏的惊呼。
真吵啊。
这是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我唯一的念头。
2 死灰
化剑飞灰的代价,远比想象中更为惨烈。
我几乎散尽了毕生修为,才勉强从那瞬间启动的宗门重重禁制中挣脱出来。当意识再次艰难地凝聚时,我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域——极北苦寒之地,入眼尽是茫茫雪原,狂风卷着冰碴,如同刀子般刮过。
经脉寸寸断裂,丹田枯竭如死井,只有一缕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的剑意,还顽强地吊着我最后一口气。此刻的我,比一个未曾修炼的凡人还要脆弱。寒冷无孔不入,渗透进骨髓,带来刺骨的疼痛。
我拖着这具残破不堪的躯体,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中艰难跋涉,不知过了多久,才找到一个被遗弃的、不知名妖兽的洞穴,蜷缩在最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郁的血腥气,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断裂的经脉,带来阵阵眩晕般的剧痛。
但奇怪的是,心里却是一片死寂的平静。
不再有任何期待,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失望和疼痛。
沈听蓝最后那惊惶的脸,王亦深那虚伪的表情,同门们诧异的目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现在支撑着我的,只有一个最原始、最本能的念头:活下去。
不是为任何人,只是为自己。既然老天没有让我当场魂飞魄散,那我就要活下去。
靠着顽强的求生本能,和过往数百年历练积累下来的一点微不足道的经验,我在这片绝地雪原上挣扎求存。啃食雪层下苦涩难咽的草根,设置简陋的陷阱捕捉最弱小的雪鼠,舔舐冰柱上偶尔凝结的、蕴含微薄灵气的露水。伤势恢复得极其缓慢,几近于无。但那股源自剑骨被生生剖离、道基彻底被毁的毁灭性创伤,却在这极致的严寒与绝对的孤寂中,发生着某种诡异而深刻的变化。
我原本的剑心,乃是至纯至阳、一往无前的路数,如今根基已失,本该彻底消散才对。但或许是因为施展“化剑飞灰”时那股决绝的死意,或许是这极北之地万古不化的寒煞之气侵入了残魂,那缕本该随之湮灭的剑意,竟然开始自行吸纳周围的寒气与那股万物寂灭的死寂之意,艰难地、缓慢地开始重塑。
这个过程痛苦不堪,犹如将残存的灵魂一次次碾碎,再投入冰狱之中重组。新生的剑意,不再是炽热光明,而是变得冰冷、死寂,带着一种漠视一切、包括自身生死的毁灭气息。它不再璀璨夺目,而是内敛如万丈深渊,暗沉无光。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福是祸,也懒得去深究。只要能让我活下去,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了。
时间在这片白茫茫的天地间失去了意义。或许过了一年,或许三年,或许更久。我的伤势终于勉强稳定下来,不再恶化,那缕新生的、诡异的剑意也初步成型。虽然修为远未恢复,甚至不足鼎盛时期的百分之一,但至少,在这片雪原上自保已然无虞。
我离开了那个栖身多年的洞穴,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开始在人迹罕至的修真界边缘、那些最为混乱和危险的灰色地带游荡。我不再是那个光风霁月、前途无量的仙门大师兄陆野,只是一个气息阴冷、沉默寡言、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落魄散修。
我刻意避开所有与过去相关的消息,不去听,不去想,不去接触任何可能勾起回忆的人和事。偶尔,在一些荒僻的、由亡命之徒聚集的坊市歇脚时,会听到一些零星的、关于东域青岚宗的议论。
“听说了吗?青岚宗那位天才弟子王亦深,融合了半截天生剑骨后,修为真是一日千里,据说已经快要冲击元婴中期了!真是羡煞旁人!”
“嘿,真是好运道!不过……我有个远房表侄在青岚宗外门当差,他说那位沈听蓝沈仙子,这些年变得有些奇怪……”
“嘘!小声点!我也听说了,据说沈仙子自当年那位陆野大师兄……呃,叛出宗门后,就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跑到宗门禁地坠魔渊那边徘徊,一待就是好几天,眼神直勾勾的,像是……魔怔了。”
“叛出宗门?不是对外宣称是修炼时走火入魔,不幸身死道消了吗?”
“嗐,谁知道呢?青岚宗为了颜面,对外自然是这么说的。但私下里传言可多了去了……有说亲眼看到陆野化成了飞灰,神魂俱灭的;也有人说他根本没死,只是心灰意冷,远走他乡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我面无表情地从这些议论纷纷的修士身边走过,如同掠过一阵微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名字,那些纠缠了数百年的爱恨情仇,此刻听在耳中,却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冰冷,模糊,激不起半点涟漪。
沈听蓝后不后悔,王亦深是否春风得意,青岚宗是兴是衰……都与我这个“已死之人”无关了。
我一路向西,漫无目的,最终进入了修真界闻之色变的“修者坟场”——万古荒墟。这里灵气狂暴紊乱,天地法则扭曲,随处可见恐怖的空间裂缝和上古遗存的致命杀阵,是连元婴修士都不敢轻易深入的绝地。但也正因如此,这里也隐藏着无数未被发掘的机缘和失落的古老传承。
我在此处停下了流浪的脚步。一方面,这里极端恶劣的环境,正好适合我这种半死不活、需要彻底隐匿的状态;另一方面,我新生的那缕寂灭剑意,似乎对这片土地弥漫的毁灭与荒芜气息,感到格外的亲和。
我在荒墟深处,找到了一处早已被时光遗忘的废弃古修洞府,勉强修复了外围最基础的防护禁制,便开始了一场不知岁月的漫长闭关。不问世事,不管春秋,将所有的意念都沉入体内,专注于自身的修复与这全新剑道的重塑。
以荒墟中无处不在的暴烈煞气为薪柴,以心头那团永不熄灭的死寂之意为火焰,日夜不停地煅烧、打磨着那缕顽强的剑意。
不知不觉,外界又是十年光阴匆匆流逝。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眸底已是一片亘古不化的寒冰,深邃得映不出任何光亮。修为境界虽然远未恢复到当年的金丹巅峰,但一种更为强大、更为本质的力量,正在这具破而后立的躯体内静静流淌。我的剑道,早已脱离了青岚宗的藩篱,不再是守护,不再是争锋,而是走向了极致的——寂灭。
出关那一日,荒墟上空,绵延万里的灰色云层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剑意无声荡开,久久无法合拢。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我来时一样,悄然离开了这片埋葬了无数前辈豪杰的绝地。
我以为,我的余生便会一直这样下去,像一叶无根的浮萍,在茫茫修真界流浪,直到生命尽头。或者,待到寂灭剑道彻底大成之日,是飞升还是湮灭,都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直到那一天,我路过一个毗邻荒墟边缘、几乎与世隔绝的小镇,在一间最为破旧不起眼的茶寮里暂歇。
茶寮内,几个只有筑基期的低阶修士,正唾沫横飞地高谈阔论,神情激动,仿佛掌握了什么惊天秘闻。
“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东域的青岚宗,变天了!”
3 余波
茶寮里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说话的瘦高修士身上。连柜台后打着瞌睡的掌柜都支棱起了耳朵。
“变天?怎么回事?青岚宗不是咱们东域数一数二的仙门大宗吗?掌门青玄真人可是元婴后期的大能!”旁边一个矮胖修士急忙追问。
“元婴后期?那是老黄历了!”瘦高修士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就在三个月前,以幽冥宗为首的魔道联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悄无声息地绕过了外围防线,突袭了青岚宗山门!据说宗门内部出了内鬼,里应外合,护山大阵被从内部破坏,瞬间就告破了!”
“什么?!”几人惊呼出声,满脸难以置信。
“魔道这次是有备而来,攻势凶猛无比。青岚宗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好几位元婴期的长老当场战死,连掌门青玄真人都为了掩护弟子撤退,身受重伤,不得不立刻闭死关,现在生死未知!”
我端着粗糙的陶土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青岚宗……这个名字,终究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闯入我的耳中。心底那片死寂的冰湖,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那……那现在青岚宗谁在主持大局?岂不是乱成一锅粥了?”另一个年轻些的修士紧张地问。
“还能有谁?”瘦高修士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就是那位号称百年内最有希望结婴的天才弟子,王亦深王真人呗!他现在可是宗门唯一的希望了。不过……”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吊足了众人胃口,“嘿嘿,这位王真人,恐怕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咯!”
“哦?快说说!”
“你们想啊,魔道联军势大,岂是那么容易抵挡的?王亦深虽然得了那半截天生剑骨,修为突飞猛进,据说已经摸到了元婴中期的门槛,但终究是借助外物,根基不稳。上次大战,为了救那个沈听蓝,硬生生接了幽冥老祖一掌,听说伤及了根本,连那截剑骨都出现了裂痕!现在全靠宗门珍藏的顶级丹药吊着命呢!能撑多久,谁也不知道!”
“沈听蓝?就是那个当年和陆野……啧啧,真是红颜祸水啊!”矮胖修士摇头晃脑地感叹。
“可不是嘛!”瘦高修士一拍大腿,“听说这沈听蓝,自从当年陆野叛出宗门……呃,或者说‘死’了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失魂落魄,修为也停滞不前。这次大战,更是差点被心魔所趁,关键时刻要不是王亦深拼死相救,她早就香消玉殒了!不过我看啊,王亦深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第二次!青岚宗,这次怕是真的要在劫难逃,彻底除名了!”
我放下几块下品灵石在桌上,起身离开了茶寮。身后的议论声还在继续,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青岚宗的存亡,王亦深的伤势,沈听蓝的处境……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就像听一段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
我继续向西而行,目标是一片被称为“寂灭海”的险地,据说那里是上古战场遗迹,空间极不稳定,正好适合我参悟寂灭剑意。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不经意间,露出它嘲弄的爪牙。
数日后,当我横渡一片荒芜的戈壁,接近寂灭海边缘时,远远地,便感受到前方传来一阵阵剧烈而混乱的灵力波动,冲天的魔气与各色法宝光华交织碰撞,显然正在进行一场规模不小的战斗。
我本不欲多事,打算绕行而过,避开这不必要的麻烦。但就在我催动遁光,准备转向时,神识不经意间扫过那混乱的战团,却在那驳杂的气息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又异常熟悉的灵力波动。
那是青岚宗核心功法《青岚诀》特有的清灵气息,只是此刻这气息衰弱不堪,并且……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决绝的死志。
是沈听蓝。
我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怎么会在这里?还陷入了如此险境?
4 陌路
戈壁滩上,黄沙漫天。
七八个身着青岚宗服饰的弟子,正被数十名浑身魔气缭绕的魔修团团围住。地上已经躺倒了数具尸体,有青岚宗弟子的,也有魔修的。幸存者个个带伤,背靠背结成一个简陋的防御阵型,苦苦支撑,但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而被围在正中央,气息最为紊乱,脸色苍白如纸,嘴角还挂着血痕的,正是沈听蓝。
她手中的长剑已然灵光黯淡,挥舞间再无往日灵动,只有一种机械般的麻木。她的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那是一种不惜与敌偕亡的死志。
带领这群魔修的,是一个修为约在金丹后期的幽冥宗长老,他桀桀怪笑着,攻势狠辣:“沈仙子,何必负隅顽抗?乖乖交出青岚宗的传承秘宝,或许还能留你个全尸!王亦深那小子自身难保,可没人能再来救你了!”
沈听蓝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语,只是拼命地挥剑,挡开一道道袭来的魔功。她的灵力显然已经透支,每一次格挡,身体都会剧烈地颤抖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我隐匿了全部气息,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站在不远处的沙丘之后,冷漠地注视着这场围杀。
我认出了那个幽冥宗长老,名叫赤鬼,当年在坠魔渊外围,曾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看来,青岚宗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沈听蓝这样的核心弟子,都不得不冒险外出,却还是被魔道盯上了。
救,还是不救?
这个念头只在我脑海中存在了一瞬,便消散了。
救她?以什么身份?用什么理由?
那个会为她奋不顾身的陆野,早已死在了百年前她怀疑的目光里,死在了她为别人挡劫的背影中,死在了青岚宗那间冰冷的大殿上。
我们之间,早已两清。
现在的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修炼寂灭之道的散修。世间恩怨,与我何干?
我转身,准备悄然离去。这场杀戮,这些爱恨情仇,都不过是这片戈壁上即将被风沙掩埋的又一幕寻常戏码。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战场中心异变陡生!
赤鬼长老似乎失去了耐心,祭出了一面漆黑如墨的魂幡,幡面上无数怨魂哀嚎,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阴邪气息。他狞笑一声,挥动魂幡,一道凝练至极的黑色魔火,如同毒蛇般射向沈听蓝的心口!
这一击,蕴含了金丹后期的全力,更是歹毒的灵魂攻击。以沈听蓝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绝无可能抵挡!
沈听蓝似乎也感受到了死亡的降临,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脸上竟露出一丝解脱般的平静。或许,对她而言,死亡也是一种解脱,从漫长的愧疚、悔恨与无望的寻找中解脱。
但下一刻,她猛地睁开了眼睛,眼中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像是回光返照,又像是某种执念被激发到了极致。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道魔火,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长剑掷向赤鬼!同时,她双手结印,周身泛起不正常的血光——竟是想要自爆金丹,与敌人同归于尽!
“师姐不可!”幸存的青岚宗弟子发出凄厉的呼喊。
赤鬼长老脸色也是一变,没料到沈听蓝如此刚烈。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无形的、冰冷至极的剑意,如同自九幽之下袭来,悄无声息地掠过战场。
没有璀璨的剑光,没有浩大的声势。
那道凶戾的黑色魔火,在距离沈听蓝心口不到三寸的地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凭空消散。
赤鬼长老手中的魂幡,猛地一颤,幡面上哀嚎的怨魂瞬间安静下来,仿佛遇到了天敌。他本人更是如遭雷击,闷哼一声,连退数步,脸上血色尽褪,惊疑不定地望向四周:“谁?!哪位高人插手我幽冥宗事务?!”
那股冰冷的剑意一闪而逝,再无踪迹。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但沈听蓝身上那即将爆开的血光,却莫名地平息了下去。她脱力地瘫倒在地,怔怔地望着魔火消失的地方,眼中充满了茫然与难以置信。
幸存的青岚宗弟子也愣住了,劫后余生的喜悦都忘了,面面相觑。
赤鬼长老脸色变幻不定,神识疯狂扫视四周,却一无所获。那股剑意太过诡异,冰冷死寂,不带丝毫生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心中萌生退意,咬牙道:“哼!算你们走运!我们走!”
魔修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便消失在戈壁深处。
沙地上,只剩下劫后余生的青岚宗弟子,和瘫倒在地、失魂落魄的沈听蓝。
一个年轻弟子赶紧上前扶起沈听蓝,带着哭腔:“师姐!你没事吧?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
沈听蓝没有回答,她的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忽然,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扭头,望向我所站的沙丘方向。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风沙。
但我知道,她感觉到了。不是认出了我,而是感觉到了那股残留的、与她认知中任何剑意都截然不同的寂灭气息。
我早已在她望过来的瞬间,远遁千里。
救她,并非出于旧情,仅仅是因为,她那决绝的自爆,那一刻眼中解脱与执念交织的光芒,隐约触动了我寂灭剑心中一丝极细微的、关于“终结”的共鸣。
仅此而已。
从此,真正陌路。
5 寂灭
自戈壁一别,又是百年光阴悄然而逝。
修真界岁月漫长,百年不过弹指。青岚宗终究未能逃脱覆灭的命运。在我离开后不久,便传来消息,王亦深伤势恶化,剑骨彻底崩碎,于一个深夜黯然坐化。他死后不久,幽冥宗卷土重来,群龙无首的青岚宗再无抵抗之力,山门被破,传承断绝,曾经显赫一时的东域大宗,就此烟消云散,成为了历史典籍中的一行记载。
至于沈听蓝的下落,则众说纷纭。有说她随宗门一同战死,有说她侥幸逃脱,隐姓埋名,还有说她因心魔缠身,最终堕入魔道……真真假假,无人关心,也无人考证。时代的浪潮滚滚向前,新的天骄崛起,旧的传奇落幕,本就是天地常理。
而我,早已彻底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那日离开戈壁后,我深入寂灭海,在核心区域找到了一处连上古记载中都未曾提及的隐秘空间节点。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法则残缺,时间流速都与外界不同,充斥着最本源的虚无与寂灭之意。
我在此开辟了一间简陋的洞府,真正开始了与世隔绝的修行。寂灭剑道在这里进境神速,我对生死、有无、存在与虚无的领悟,日益深刻。我甚至开始触摸到一丝超越此界法则的意境,那是一种真正的、大逍遥、大自在的雏形。
曾经的爱恨情仇,仙门恩怨,都如洞府外终年不散的灰色雾气,淡得再也看不清轮廓。陆野这个名字,连同与之相关的一切,都已被岁月彻底风化。
我以为,这便是我的终局。在此地悟道,直至永恒,或者归于寂灭。
直到那一日。
我正沉浸在对剑道本源的推演之中,心神与这片寂灭之地融为一体。忽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顽固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轻轻触动了我的心神。
这波动……来自外界?而且,带着一丝……熟悉又陌生的灵魂印记?
我缓缓睁开眼,眸光穿透了空间壁垒,望向了波动传来的方向。
秘境入口之外,本应是狂暴混乱的空间乱流。但此刻,在那片连光线都能吞噬的虚无之中,却跪着一个身影。
一个白衣女子。
是沈听蓝。
百余年不见,她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曾经乌黑如瀑的青丝,如今变得干枯灰白,杂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脸颊凹陷,肤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惨白,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也空洞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不惜一切的执念。
她竟然找到了这里。是如何找到的?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我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
她跪在虚无之中,身形单薄得像随时会被乱流撕碎。她的面前,悬浮着无数颗龙眼大小、金光黯淡、灵气涣散的金丹。那些金丹,被她以自身所剩无几的本命精血为引,一颗一颗,极其艰难地在虚空中排列、组合。
她在拼字。
拼的是两个巨大无比、血淋淋的字——
“回来。”
每一笔,每一划,都耗费着她残存的生命本源。她的修为早已跌落谷底,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似乎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她的动作机械而麻木,仿佛感觉不到剖丹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虚空中,已经飘散着厚厚一层金色的粉末,那是无数颗金丹湮灭后留下的痕迹。她竟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不知在此跪了多久,拼了多少次。
她似乎感应到了秘境入口的波动,感应到了我的注视。她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点骇人的光彩,干裂得渗出血丝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呼喊,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涌出更多的血沫。
我静静地看着她,如同看一块石头,看一片云,看这寂灭之地万千生灭的寻常一景。
心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漠然。
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丝毫的怜悯。
百年的时光,早已将一切情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似乎终于积聚起一丝微弱的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断断续续地传来:
“陆……野……”
“我……错……了……”
“坠魔渊……是……你……”
“我……都想……起来了……”
“回……来……求……你……”
她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悔恨与哀求,在这片死寂的虚无中回荡。
我看着她耗尽最后力气拼出的那两个刺目的字,看着她因油尽灯枯而缓缓向前倾倒的身影,看着她眼中那点执念的光彩如同燃尽的烛火般迅速黯淡下去。
最终,在她意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刹那,她听到了我平静无波、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穿透了秘境壁垒,清晰地落在她的耳边,也落在这片天地之间:
“沈听蓝。”
“你认错人了。”
话音落下,秘境入口无声无息地彻底闭合。将外界的一切,包括那个跪地泣血、忏悔了百年的身影,彻底隔绝。
虚无之中,只余下那由无数金丹粉末勾勒出的、血淋淋的“回来”二字,在无序的空间乱流中,缓缓飘散,最终,了无痕迹。
如同百年前,那个名为陆野的仙门弟子,早已在她一次次的怀疑、背离与不信任中,死得干干净净,尸骨无存。
世间,早已再无陆野。
亦无,沈听蓝的救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