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章节

>>> 戳我直接看全本<<<<

第一章 奈何桥头的碎碗声

忘川河的水永远是浑浊的灰,像被无数亡魂的眼泪泡透了。我坐在奈何桥头的青石墩上,指尖摩挲着粗陶碗的边缘,碗里的汤泛着诡异的甜香,能模糊所有尖锐的记忆——这是我熬了三百年的孟婆汤,却唯独煮不化自己心头的那点执念。

桥对岸传来锁链拖地的“哗啦”声,新一批亡魂正被鬼差押着过来。为首的黑无常甩着勾魂索,帽檐上的“天下太平”四字在冥界的幽火下泛着青光:“孟婆,今日的汤够不够?刚收了个枉死的,戾气重得很。”

我没抬头,往碗里添了勺忘忧草汁:“够。”

亡魂们排着队,面无表情地接过汤碗。有的一饮而尽,眼神瞬间空洞,踩着彼岸花走向轮回门;有的却迟迟不肯喝,指尖抠着碗沿,指甲缝里还沾着阳间的泥土——多半是有放不下的牵挂。

“喝。”我冷声道,指尖在碗沿敲了敲。陶碗发出沉闷的响,像敲在亡魂的骨头上。

就在这时,队伍末尾突然传来骚动。一个穿锦袍的亡魂挣脱了鬼差的钳制,疯了似的冲向桥头,玄色的衣袍扫过彼岸花,花瓣簌簌落下,在灰水里浮起又沉下。他的脸在幽火下忽明忽暗,眉骨高挺,鼻梁如刀削,嘴角那颗朱砂痣红得像要滴血——

是他。

我手里的陶碗“啪”地摔在地上,汤洒在青石板上,冒起阵阵白烟,将周围几个亡魂的影子蚀得残缺不全。三百年了,我守在这奈何桥头,日复一日地熬汤,就是为了等这张脸出现。

“谢临渊。”我站起身,袖中的锁链悄然滑出,链身缠着幽冥火,在空气中烧出滋滋的响,“你终于肯来了。”

那锦袍亡魂——谢临渊,阎罗殿的三殿下,此刻却像个普通亡魂般茫然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熟稔:“姑娘,你认错人了。”

“认错?”我笑了,锁链“嗖”地缠上他的腰,幽冥火烫得他锦袍冒烟,“你剜我仙骨,抽我情丝,将我打入忘川时说的话,都忘了?”

谢临渊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他抬手想扯断锁链,指尖却在触到幽冥火的瞬间缩回,指腹被烫出焦痕:“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被诬陷通敌的将军,刚战死沙场。”

“将军?”我凑近他,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颈窝,那里曾有我亲手绣的护心符,如今却只剩道狰狞的刀疤,“谢临渊,你连转世都要选这种一身正气的身份,是怕被阎王爷认出你这伪君子吗?”

周围的亡魂开始骚动,有的被锁链的声响惊得后退,有的却被谢临渊的模样吸引,踮着脚张望。黑无常脸色一变,甩着勾魂索冲过来:“孟婆!你疯了?扰乱轮回秩序是大罪!”

“滚开。”我没回头,锁链猛地收紧,谢临渊痛得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他眼中的茫然渐渐褪去,一丝熟悉的冷冽爬上眉梢:“孟……婆?”

就是这眼神。三百年前,他也是这样看着我,手里捏着我的仙骨,语气平淡地说:“阿鸾,你不该动真情。”

“想起了?”我笑出泪来,幽冥火顺着锁链往上窜,几乎要将他的魂魄烧穿,“那再想想,我是怎么在忘川河里泡了百年,才熬成这副不死不活的孟婆身?”

谢临渊的眼神彻底清明了,他看着我,嘴角那颗朱砂痣竟微微发烫:“阿鸾,别闹。”

“别闹?”我猛地拽动锁链,他被拖得踉跄几步,撞在奈何桥的栏杆上。栏杆是用亡魂的指骨垒的,被他一撞,散落出几颗指节,滚进忘川河,激起细小的涟漪,“三百年!我每天都在想,该怎么让你尝尝仙骨被剜的滋味!”

突然,轮回门方向传来震耳的轰鸣。原本有序旋转的六道轮回盘竟开始倒转,紫色的幽冥光冲天而起,将忘川河的灰水都映成了诡异的紫。无数亡魂趁机挣脱鬼差,尖叫着冲向冥界深处,有的甚至踩着同伴的影子,往轮回盘的裂缝里钻——那是通往各界的缺口,一旦逃出去,便会化作游荡的厉鬼。

“不好!”黑无常用勾魂索缠住几个亡魂,却拦不住越来越多的逃兵,“轮回秩序乱了!”

谢临渊趁机扯断锁链,玄色锦袍上烧出好几个破洞。他看着混乱的场面,眉头紧锁:“阿鸾,你闯大祸了。”

“我不在乎。”我从袖中摸出另一只陶碗,碗里装的不是孟婆汤,而是我用三百年怨念熬的“蚀魂汤”,“今天要么你魂飞魄散,要么……”

话没说完,一道金光突然从忘川河对岸射来,落在我和谢临渊之间。金光中站着个穿龙纹官袍的老者,头戴珠冠,手持玉笏,正是阎罗王。他身后跟着十殿阎罗,个个面色铁青。

“孟婆!”阎罗王的声音像洪钟,震得我耳膜发疼,“你可知罪?”

我没看他,目光死死锁着谢临渊:“我只知有仇报仇。”

“放肆!”阎罗王的玉笏往地上一顿,忘川河的水突然掀起巨浪,将几个逃得近的亡魂卷了进去,“谢临渊转世历劫,本是天命。你扰乱轮回,致使万鬼出逃,此罪当诛!”

谢临渊突然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阎君,此事因我而起,饶过她……”

“滚开!”我推开他,蚀魂汤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我不用你假好心!”

阎罗王看着我们,突然叹了口气:“三百年前的恩怨,本以为你早已放下。既然如此,便罚你前往各界,将出逃的鬼怪一一寻回。何时凑齐万鬼,何时再回奈何桥。”他顿了顿,玉笏指向轮回盘的裂缝,“第一个缺口,通往人间的‘纸人村’,那里刚逃进去个画皮鬼,你去。”

我攥紧蚀魂汤的碗,指尖泛白。谢临渊看着我,眼神复杂,嘴角的朱砂痣在金光下若隐若现:“阿鸾,小心。”

“不用你管。”我转身走向轮回盘的裂缝,裂缝里传来阵阵阴风,夹杂着纸人飘动的“哗啦”声。忘川河的灰水溅在我的裙角,像泼了一身洗不掉的霉斑。

身后传来阎罗王的声音:“谢临渊,你既已历劫归来,便随我回殿领罚。”

我没回头,一步踏入裂缝。阴风瞬间裹住我,将奈何桥的喧嚣、谢临渊的目光、三百年的爱恨,都隔在了身后。

第二章 纸人村的画皮匠

人间的雨是冷的,砸在脸上生疼。我站在一片竹林里,脚下的泥地里插着无数纸人,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脸上被雨水泡得发涨,五官模糊成一团墨迹。空气中混着竹腥味和淡淡的胭脂香,甜得发腻,像极了忘川河边腐烂的彼岸花。

“咯咯咯。”

笑声从竹林深处传来,像小孩用指甲刮过纸壳。我循着声音往前走,竹枝划破我的袖口,露出里面缠着的幽冥锁链——这是阎罗王给的“法器”,能捆住出逃的鬼怪。

竹林尽头是个小小的村落,土坯墙歪歪扭扭,屋顶铺着茅草,檐下挂着的不是玉米辣椒,而是一串串纸人。这些纸人比竹林里的精致得多,穿着红绿纸衣,脸上画着腮红,眼睛是用黑纽扣缝的,在雨幕里闪着诡异的光。

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正蹲在小马扎上画纸人。他的手指枯瘦,捏着支狼毫笔,蘸着朱砂往纸人脸上点,动作慢悠悠的,像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仪式。

“客官打哪儿来?”老头没抬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们这纸人村,可不招待外乡人。”

我盯着他手里的纸人,那纸人的眉眼竟和我有几分像,尤其是嘴角那颗痣,红得刺眼。“我找一个画皮鬼。”我说,锁链在袖中轻轻晃动。

老头的笔顿了顿,朱砂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血点:“画皮鬼?客官说笑话呢,我们村只有画纸人的,没听过什么画皮的。”

这时,旁边的草屋里传来“吱呀”一声,门开了道缝,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探出头来。她的皮肤白得像纸,眼睛大而无神,嘴角却咧着夸张的笑,露出尖尖的牙。她看到我,眼睛突然亮了,像两颗发光的纽扣。

“爹,有新面孔。”姑娘的声音尖细,像用指甲划玻璃,“我能用她的皮做新衣裳吗?”

老头猛地回头,狠狠瞪了姑娘一眼:“闭嘴!回屋去!”

姑娘委屈地瘪瘪嘴,缩回车里,门缝却没关严,一只惨白的手扒在门框上,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像刚剥了谁的皮。

我盯着那只手,锁链“嗖”地窜出,缠住门框。幽冥火“腾”地燃起,烧得木门滋滋作响。草屋里传来姑娘的尖叫,那只手瞬间缩回,门“砰”地关上。

“客官这是做什么?”老头站起身,手里的狼毫笔指向我,笔尖的朱砂泛着红光,“我女儿只是……只是脑子不太清楚。”

“她不是你女儿。”我走近草屋,锁链缠着门板,能感觉到里面传来微弱的心跳——不对,是两个心跳声,一个快而弱,一个慢而沉,“里面还有个人,对吗?”

老头的脸色变得惨白,手里的笔掉在地上,滚进泥水里。“你到底是谁?”

“来抓逃犯的。”我加重锁链的力道,木门“咔嚓”一声裂开道缝,从缝里能看到姑娘正趴在一个妇人身上,妇人穿着粗布衣裳,双目紧闭,脖子上有圈深深的勒痕,而姑娘的指甲,正往妇人的脸皮里钻。

“画皮鬼,”我冷声道,锁链突然收紧,将草屋的门整个拽开,“三百年前你因剥了九十九张人皮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如今逃到这里,还敢害人?”

那红衣姑娘——画皮鬼,猛地回头,脸上的人皮突然裂开,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纸纹,原来她的真身,是张被怨气附了身的纸人。“是又怎样?”她尖笑一声,扑向我,指甲带着腥气,“你的皮看起来很嫩,正好给我做新衣裳!”

我侧身躲开,锁链缠住她的腰。幽冥火燃起时,她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上的红衣迅速燃烧,露出里面无数张拼凑的人皮,每张皮上都带着痛苦的表情。

“别烧我!”画皮鬼在火里挣扎,声音突然变得微弱,像个小姑娘在哭,“我也是被逼的……”

她的脸在火光中变化,变成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穿着破烂的粗布衣,跪在地上哭:“我娘是个画纸人的,他们说她是妖,把她活活烧死了……我只是想给她做件新衣裳,用别人的皮……”

老头突然扑过来,挡在画皮鬼面前,任由幽冥火灼烧自己的胳膊:“别伤她!她是我女儿!是我没看好她,让她被那恶鬼附了身!”

画皮鬼愣住了,火焰中的小女孩影像渐渐褪去,她看着老头被烧伤的胳膊,突然尖叫着扑过去:“爹!”

锁链上的幽冥火在这时突然熄灭。我看着他们,想起三百年前,谢临渊也是这样挡在我面前,替我受了天雷,只是那时,他转身就剜了我的仙骨。

“她附在你女儿身上多久了?”我问。

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三年了……我女儿染病死了,她就附了身,说会替我养老送终,只要我帮她找‘新衣裳’……”他指了指屋里的妇人,“那是村里的王寡妇,她自己寻死的,不是……不是我女儿杀的。”

画皮鬼蜷缩在老头怀里,身上的火焰已经熄灭,露出张皱巴巴的纸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画着个笑脸:“我只是想活下去……像人一样活下去。”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屋里的妇人,妇人的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只是被迷了魂。“跟我回地府,”我说,锁链变得柔软,轻轻缠上画皮鬼的手腕,“阎王爷会判你轮回,下辈子做个真正的人。”

画皮鬼抬头看我,纸脸上的笑脸慢慢变得真实:“真的吗?”

“嗯。”我转身走向竹林,“走吧,还有很多逃犯要抓。”

老头追出来,塞给我一个小小的纸人,是用黄纸剪的,眉眼像我:“客官,这个你拿着,纸人村的路不好走,它能给你指方向。”

我接过纸人,纸人的指尖突然指向竹林深处,那里隐约有座破庙,檐下挂着的纸人在风里摇晃,像在招手。

画皮鬼跟着我走进竹林,锁链在她腕间轻轻晃动。雨还在下,打在纸人身上,发出“沙沙”的响,像谁在低声诉说着生前的故事。

“孟婆,”画皮鬼突然说,“你是不是也有放不下的人?”

我没回答,握紧了手里的黄纸人。纸人的嘴角,不知何时被画上了一颗小小的朱砂痣,红得像血。

第三章 破庙戏魂

竹林深处的雨更密了,像无数根银针扎在脸上。黄纸人在我掌心微微发烫,指尖始终朝着西北方向,那里的雨幕中隐约浮出一角飞檐,青瓦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像谁泼了桶没搅匀的墨。

“是座破庙。”画皮鬼缩了缩脖子,纸做的指尖指向飞檐下的匾额,“上面好像写着字。”

走近了才看清,匾额上刻着“酬神戏楼”四个字,木头已经朽烂,“戏”字的最后一笔断了,被风一吹,整块匾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砸下来。庙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还混着咿咿呀呀的唱腔,调子婉转,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森,像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盒。

“是《霸王别姬》。”画皮鬼突然说,纸脸上露出些微的恍惚,“我娘以前总唱这出,说虞姬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为了个男人拔剑自刎。”

我没接话,推开庙门。门轴发出“嘎吱”的惨叫,惊得梁上的蝙蝠扑棱棱飞起,撞在供桌前的戏台板上。戏台中央,一个穿戏服的人影正临水袖,身段袅娜,水红色的虞姬靠在烛火下泛着油光,脸上的妆浓得像化不开的血,尤其是眼角的胭脂,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凝成一滴,迟迟不坠。

她没回头,唱腔却突然停了,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来了客人,怎么不说话?”声音又尖又亮,像戏台班子里的旦角,却比寻常旦角多了几分金属摩擦般的涩。

画皮鬼往我身后缩了缩:“她……她身上有死人的气。”

戏台后的幕布突然被风吹起,露出后面的景象——供桌上摆满了牌位,每个牌位前都燃着一支白烛,烛火跳得厉害,将牌位上的名字映得忽明忽暗。最中间的牌位前,放着个褪色的红绣球,绣球上绣的并蒂莲已经磨得看不清纹路。

“客人是来听戏的?”戏服人影缓缓转身,脸上的胭脂果然是血,正顺着脖颈往戏服里渗,染红了一片水红。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没有瞳仁,却精准地“看”向我们,“我唱了三十年,终于有人肯来听了。”

我的锁链在袖中躁动,幽冥火隐隐发亮——这鬼怪的戾气比画皮鬼重得多,魂魄周围缠着层层叠叠的怨气,像件洗不净的血衣。“你是光绪年间的戏子苏怜月?”我问,地府的卷宗里记过她的事,当年她在戏台唱《霸王别姬》,唱到虞姬自刎时,真的拔剑抹了脖子,死后魂魄不散,在戏楼里迷死了七个看戏的富商,被谢临渊亲自锁回地府。

苏怜月的“脸”上突然裂开个笑容,嘴角咧到耳根,露出里面漆黑的洞:“三殿下还记得我?也是,当年他锁我的时候,用的锁链可比你的亮多了。”

提到谢临渊,我的指尖骤然收紧。锁链“嗖”地窜出,缠向戏台的柱子,幽冥火沿着柱身蔓延,烧得木头滋滋作响,将戏台与供桌隔开。“你逃出来,就是为了在这儿唱戏?”

“不然呢?”苏怜月的水袖突然变长,像两条毒蛇缠向我的脚踝,“我等的人还没来,怎么能回地府?”她的唱腔又响起来,这次唱的是《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调子悲戚,听得人骨头缝里发冷。

画皮鬼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纸脸发白:“她的水袖里……有东西。”

我低头看去,缠在脚踝上的水袖里,隐约有无数只手在挣扎,指甲抠着布料,留下道道血痕。那些手的主人,想必就是被她迷死的富商。“你等的人,早就轮回了。”我冷声说,锁链猛地收紧,将水袖烧成灰烬,“三百年前他就娶了高官的女儿,生了五个儿子,现在怕是连你的名字都记不得了。”

苏怜月的唱腔戛然而止,黑洞洞的眼睛里突然涌出黑血:“你骗我!他说过的,等我唱红了,就用八抬大轿娶我!他还送了我绣球,说那是定情信物!”她指向供桌中央的红绣球,“你看,绣球还在,他怎么会不来?”

供桌突然剧烈晃动,牌位纷纷倒下,露出后面的画像——是个穿长衫的年轻男人,眉眼温和,手里拿着支笔,正对着戏台的方向笑。画框已经泛黄,边角却被人精心修补过,用的是崭新的宣纸。

“他是当年的戏班班主,对吧?”我看着画像,想起卷宗里的记载,那男人骗了苏怜月的身子,骗了她攒下的银钱,拿着她的血汗钱去京城娶了大官的女儿,“你死后,他每年都来戏楼烧纸,不是念着你,是怕你去找他索命。”

苏怜月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水红色的戏服像被雨水泡过般往下淌黑水:“不可能……他不会骗我的……”

“他不仅骗了你,”我往前走了两步,幽冥火照亮了供桌下的暗格,“还把你攒的银钗银镯,都埋在了这里,想等你魂飞魄散后再来取。”

暗格里果然堆着些金银首饰,上面长满了铜绿,其中一支凤钗的流苏上,缠着半块撕碎的戏票,票根上写着“光绪二十三年,《霸王别姬》”。

苏怜月看着那些首饰,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音刺破庙顶,惊得雨都停了片刻。她的身影在尖叫中迅速消散,化作无数张戏文纸,在空中纷飞,每张纸上都写着“等”字,墨迹浓得像血。

最后一张戏文纸落在我掌心,上面画着个小小的绣球,绣球旁写着行小字:“若有来生,不愿再做痴心人。”

画皮鬼捡起供桌前的红绣球,绣球已经朽烂,轻轻一碰就散成了粉末,里面滚出颗小小的木牌,刻着苏怜月的名字。“她……走了吗?”

“嗯。”我将木牌收进袖中,这是勾魂的凭证,“她等的不是那个男人,是自己不肯醒的执念。”

破庙外的雨渐渐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匾额的“戏”字上。我突然发现,那断掉的最后一笔,像极了一把自刎的剑。

画皮鬼跟在我身后,纸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孟婆,你说……人为什么总爱等呢?”

我想起奈何桥头的三百年,想起谢临渊嘴角的朱砂痣,没说话。黄纸人在掌心转向东方,那里的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隐约能看到一片荒坟,坟头的纸幡在风里飘动,像无数只招手的手。

“下一个逃犯,在坟地?”画皮鬼问。

“嗯。”我望着那片荒坟,锁链在袖中发出轻微的震颤,“卷宗里记着,那是个盗墓鬼,生前挖了无数座坟,死后被锁在十八层地狱挖煤,现在逃出来,怕是又在动死人的主意。”

荒坟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铲土声,混着猫头鹰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黄纸人突然剧烈发烫,指尖的方向,一座新坟的坟头正缓缓鼓起,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爬出来。

我握紧锁链,幽冥火在指尖跳跃。三百年的寻仇路才刚开始,谢临渊,你等着,等我把这些逃犯一一抓回,下一个,就是你。

第四章 荒坟玉缘

天刚蒙蒙亮,荒坟地里的瘴气还没散,像一碗浑浊的米汤。刚翻过的新土带着腥气,混着腐烂的草叶味,钻进鼻腔时,竟让人想起忘川河边的淤泥——都是藏着无数秘密的地方。

黄纸人在我掌心烫得厉害,指尖死死指着最东边的那座新坟。坟头没立碑,只插着块简陋的木牌,用红漆写着个“张”字,漆皮已经剥落,露出底下的朽木,像张掉了牙的嘴。

“铲土声停了。”画皮鬼缩在我身后,纸做的耳朵抖了抖,“他好像……钻进坟里了。”

新坟的坟头果然塌了个洞,黑黢黢的,像只盯着我们的眼。洞边散落着把生锈的洛阳铲,铲头沾着新鲜的黄土,还有几根女人的头发,黑得发亮,缠在铲齿上,随风轻轻晃动。

我将黄纸人揣进袖中,锁链顺着指尖滑出,链身缠着淡淡的幽冥火,在晨光里泛着青蓝的光。“盗墓鬼,出来。”我的声音不算大,却穿透了坟地的寂静,惊得远处的乌鸦“嘎”地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起来,翅膀扫过光秃秃的树枝,落下几片枯叶。

坟洞里没动静,只有风吹过洞口的“呜呜”声,像谁在里面哭。

画皮鬼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角,纸脸发白:“孟婆,你看那木牌……”

我转头看向坟头的木牌,不知何时,上面的“张”字被人用指甲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等我”。字迹深得嵌进木头里,边缘还沾着暗红的东西,像凝固的血。

“他在等谁?”画皮鬼的声音发颤,“坟里……不会有活人吧?”

“是个女尸。”我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洞边的黄土,土温比别处高些,还带着微弱的阳气——不对,是尸气里混着点生气,像刚死不久的人,“宋代的装束,下葬时穿了七层锦衣,手里攥着半块玉佩。”

这些都是卷宗里的记载。这盗墓鬼叫王二狗,生前是个孤儿,被地主逼得走投无路,靠盗墓为生。三十年前,他挖开一座宋代贵妇的坟,从女尸手里抢了半块龙纹玉佩,却在转身时被塌陷的坟土埋了,死时手里还攥着那玉佩。后来鬼差去勾魂,发现他正跪在女尸的棺材旁,用指甲一点点抠女尸的手指,嘴里念叨着“把另一半给我”。

“玉佩……很重要吗?”画皮鬼问。

我没回答,抓起洛阳铲,往坟洞里探了探。铲头碰到硬物,发出“当”的轻响,像是碰到了棺材板。紧接着,坟洞里传来指甲刮木头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听得人头皮发麻。

“出来。”我加重语气,锁链突然甩进坟洞,幽冥火在洞里炸开,映出个蜷缩的黑影。那黑影穿着破烂的短褂,头发像枯草,正背对着我们,跪在棺材前,手里拿着个东西,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的光。

“别烧!”黑影突然尖叫,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了!”

他猛地转过身,露出张被黄土糊住的脸,只有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盏鬼火。他手里攥着的,正是那半块龙纹玉佩,玉佩上沾着点暗红的胭脂,和女尸脸上的妆色一模一样。

“你看,”王二狗举着玉佩,往棺材里指,“她还在等我!三百年了,她还攥着那半块!”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棺材里躺着个穿宋代锦衣的女尸,皮肤竟还带着点弹性,五官精致,只是脸色发青,嘴角噙着丝诡异的笑。她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里露出半块玉佩的边角,纹路正好能和王二狗手里的拼在一起。

“她早就死了。”我冷声说,锁链缠上王二狗的手腕,幽冥火烫得他嗷嗷叫,“三百年前就死了,你手里的玉佩,不过是块石头。”

“不是石头!”王二狗突然疯了似的扑向棺材,想掰开女尸的手,“她是我娘子!三百年前我们约定好的,谁先死,就拿着半块玉佩等对方!她叫阿瑶,我叫阿狗,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女尸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眼白是浑浊的黄,瞳孔是两个黑洞,死死盯着王二狗。她的嘴角咧开,露出两排尖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像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

“她……她活了?”画皮鬼吓得躲到我身后,纸脸都皱成了一团。

“是尸变。”我皱眉,这女尸的尸气里混着王二狗的阳气,加上盗墓时动了风水,才会诈尸,“都是你闹的。”

女尸突然从棺材里坐起来,锦衣上的金线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她的手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指甲变得又尖又长,朝着王二狗的脖子抓去。

“阿瑶!是我啊!”王二狗不躲不闪,反而把脖子凑过去,“你不认我了吗?我是阿狗啊!”

我眼疾手快,锁链甩出,缠住女尸的腰。幽冥火燃起时,女尸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水分,最后化作一具干尸,手里的半块玉佩“当”地掉在棺材板上。

王二狗扑过去,捡起两块玉佩,哆哆嗦嗦地拼在一起。龙纹正好组成完整的图案,只是拼接处有道深深的裂痕,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为什么……”王二狗抱着玉佩,突然哭了,哭声像受伤的野兽,“我们明明说好了的……”

他的记忆开始混乱,时而哭时而笑,嘴里念叨着三百年前的事——他和阿瑶本是宋代的一对恋人,阿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是个穷书生。家里不同意他们的婚事,阿瑶就偷了家里的传家玉佩,劈成两半,说等他金榜题名就拿着玉佩来娶她。可他还没考上,阿瑶就被家里逼着嫁给了富商,成亲那天,她穿着七层锦衣,在花轿里抹了脖子,手里攥着半块玉佩。而他,后来穷困潦倒,病死在破庙里,手里也攥着那半块玉佩。

“我挖她的坟,不是为了钱。”王二狗的声音渐渐微弱,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我就是想问问她,恨不恨我……”

我看着他手里的玉佩,突然想起三百年前,谢临渊也送过我一块玉佩,羊脂白玉的,上面刻着“生生世世”。后来他剜我仙骨时,那玉佩碎在我手里,碎片扎进掌心,疼得我差点昏过去。

“她不恨你。”我解开锁链,幽冥火在他脚边围成个圈,“她棺材里的锦衣,每层都绣了你的名字,只是你没看到。”

王二狗愣住了,低头看着玉佩,眼泪滴在上面,晕开了那点暗红的胭脂。“真的?”

“嗯。”我转身走向坟地外,“跟我回地府吧,阎王爷会让你们在同一道轮回里转世,这次,别再错过了。”

王二狗攥着玉佩,慢慢跟上来。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路过那座新坟时,坟头的木牌突然“啪”地倒了,露出底下的一行小字,是用指甲刻的:“阿瑶,我来陪你了。”

画皮鬼看着那行字,纸脸上露出点羡慕:“他们……也算圆满了吧?”

“嗯。”我望着东方升起的太阳,阳光穿过薄雾,照在坟地的野草上,泛着点金色的光。黄纸人在我掌心转向南方,那里有座废弃的宅院,院墙爬满了爬山虎,像件绿色的寿衣。

“下一个逃犯在那儿?”画皮鬼问。

“是个绣花鬼。”我想起卷宗里的记载,那鬼生前是个绣娘,被人贩子卖到妓院,受不了屈辱,用绣花针戳瞎了自己的眼睛,死后魂魄附在一床鸳鸯被上,谁要是盖了那被子,夜里就会感觉有针在扎自己的皮肤,最后被活活吓死,“她逃出来后,把那床鸳鸯被藏在了宅院里,专等年轻的姑娘进去。”

废弃宅院的大门虚掩着,门缝里飘出根红色的丝线,在风里轻轻晃动,像在招手。黄纸人突然剧烈燃烧起来,化作一小撮灰烬,落在我掌心——这是提醒,里面的鬼怪戾气极重,比之前遇到的都要凶险。

我握紧锁链,幽冥火在指尖跳动。谢临渊,你看,这人间的爱恨嗔痴,和冥界何其相似。只是他们能等来轮回,而我,却只能一步一步,走向你给我设的劫。

第五章 绣针泣血

废弃宅院的朱漆大门早已斑驳,铜环上锈迹如网,轻轻一碰就簌簌往下掉渣。那根从门缝里飘出的红丝线,细得像人的头发,却韧得惊人,我用幽冥锁链勾了勾,竟没扯断,反而被它缠住了链身,像条贪吃的蛇。

“这线……是用人头发做的。”画皮鬼凑近闻了闻,纸脸瞬间皱成一团,“还沾着胭脂和血腥味。”

我指尖发力,锁链上的幽冥火“腾”地窜起,红丝线遇火便蜷成焦黑的团,落在地上化作一缕青烟,空气中顿时弥漫开股烧头发的焦糊味,混着院里飘来的脂粉香,说不出的诡异。

推开大门时,门轴发出的声响像老人临死前的咳喘,惊得院角的槐树叶“哗啦”作响。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蒿草,草叶间缠着无数根彩线,红的绿的黄的,在晨光里织成张巨大的网,网眼处挂着些残破的绣品:半截鸳鸯戏水的帕子,一角牡丹盛开的裙边,还有只绣了一半的虎头鞋,针脚歪歪扭扭,像孩童的笔迹。

“她在这儿绣了很久。”王二狗攥着玉佩的手紧了紧,声音发颤,“这些线……都缠着怨气。”

正屋的门敞着,里面黑黢黢的,像头张着嘴的野兽。门框上挂着块褪色的牌匾,写着“锦绣阁”三个字,字缝里塞着些碎布,风一吹就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啜泣。

我们刚走到正屋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用绣花针穿线。紧接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扑面而来,香得发腻,呛得人胸口发闷——这是上好的“醉春风”胭脂,三百年前,我也曾在梳妆台的银盒里藏过一盒,是谢临渊寻遍三界才找来的,他说这香气能安神。

“客人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屋里的声音细软,像刚剥壳的荔枝,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我这儿新绣了床鸳鸯被,正缺个识货的瞧瞧。”

画皮鬼往我身后缩了缩:“是绣花鬼……她的声音里藏着针。”

我抬脚跨进门槛,幽冥火在周身亮起,照亮了屋里的景象。正屋中央摆着张落满灰尘的绣架,上面绷着床大红的锦被,被面绣着对戏水的鸳鸯,针脚细密,颜色鲜亮,只是那鸳鸯的眼睛,竟是用黑纽扣缝的,在火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绣架旁坐着个穿绿裙的女子,背对着我们,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发间插着支银簪,簪头坠着颗珍珠,正随着她穿针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手里的绣花针极细,针尖闪着寒光,穿起的红线在被面上游走,留下道鲜红的痕迹,像淌着的血。

“姐姐瞧瞧,这针脚还入得了眼吗?”绿裙女子缓缓转身,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涂得血红,唯独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边缘还残留着暗红的血痂,像刚被人挖走不久。

我的锁链在袖中剧烈跳动——这绣花鬼的魂魄周围,缠着密密麻麻的针影,每根针上都沾着点皮肉,显然害过不少人。卷宗里说她叫柳如眉,本是苏州有名的绣娘,十五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卖到这“锦绣阁”做了倌人。她性子烈,抵死不从,夜里用绣花针戳瞎了自己的眼睛,第二天就被发现吊在了房梁上,手里还攥着根穿满针的线。

“你的眼睛,”我盯着她的眼窟窿,声音冷得像忘川河的冰,“是自己戳瞎的,还是被人挖走的?”

柳如眉的身子猛地一僵,手里的绣花针“啪”地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针尖朝上,闪着寒光,针眼里缠着根极细的头发,黑得发亮。“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突然变尖,像用针划过玻璃,“他们都说我是疯了才戳瞎自己!没人信我!”

绣架上的鸳鸯被突然剧烈晃动起来,被面下像是有无数只手在挣扎,被面渐渐隆起,露出一个个凸起的轮廓,像人的胳膊、腿、头颅。画皮鬼尖叫一声:“被子里……裹着东西!”

我用锁链挑开被角,一股腥臭味立刻涌了出来。被子里根本不是棉絮,而是无数根人骨针,针身泛黄,上面缠着各色的头发,有的长有的短,有的还带着发饰。最触目惊心的是,被角里裹着两颗干瘪的眼珠,眼珠上蒙着层白膜,正是柳如眉的眼睛。

“他们挖了我的眼,”柳如眉指着那两颗眼珠,声音里带着哭腔,又尖又利,“老鸨说,我的眼睛生得好看,能卖个好价钱,给那个当官的当药引子……他们还笑我傻,说瞎了眼的倌人,连条狗都不如。”

她突然抓起地上的绣花针,猛地朝我扑来,针影在她周身飞舞,像无数只毒蜂:“你们都一样!都觉得我活该!都觉得我瞎了眼!”

王二狗突然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我,手里的玉佩发出淡淡的光,护住了我们。“不是的,”他看着柳如眉,声音发颤,“我知道你疼……被人骗、被人害的疼,我知道。”

柳如眉的动作顿住了,针影在半空中停住,像被冻住的雨。“你知道?”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点茫然,“你怎么会知道?”

“我娘就是被人贩子拐走的,”王二狗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找了她一辈子,最后只在乱葬岗找到她一只绣着我名字的鞋……”他举起手里的玉佩,“我知道被人丢下的滋味。”

柳如眉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绿裙上的丝线一根根脱落,露出底下的白骨。她看着王二狗,又看了看被子里的眼珠,突然笑了,笑声凄厉,听得人心头发紧:“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懂啊……”

绣架上的鸳鸯被突然“哗啦”一声散开,人骨针和头发纷纷落地,唯独那两颗眼珠,滚到了我的脚边。眼珠上的白膜渐渐褪去,露出里面的瞳仁,竟是极美的杏核眼,只是瞳孔里,映着个模糊的人影——穿官袍的男人,正狞笑着用手指抠她的眼睛。

“是张举人,”我认出了那人影,地府卷宗里记着,这张举人当年靠买柳如眉的眼睛治好了眼疾,后来官运亨通,活到九十岁才寿终正寝,轮回时还投了个好胎,“他现在在第三道轮回,做了个富商的儿子。”

柳如眉的眼珠突然流出两行血泪,滴在地上,化作两朵血红的花。“我不恨他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烟,“恨了这么久,累了。”

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化作无数根彩线,在空中织成个小小的绣品——是只没有眼睛的鸟儿,正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彩线渐渐落地,与那些人骨针、头发混在一起,被晨光镀上了层金边。

我捡起那两颗眼珠,入手冰凉,像两颗冻住的泪。“阎王爷会判他轮回受苦,”我说,将眼珠收进袖中,“也会让你投个好胎,生双明亮的眼睛,再也不会被人欺负。”

王二狗看着地上的彩线,突然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呢?”

我没回答。正屋的地窖入口突然发出“吱呀”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推开了。地窖里飘出股更浓郁的脂粉香,还混着点酒香——是“醉春风”胭脂混着“忘忧酒”的味道,三百年前,谢临渊总爱用这酒调胭脂,说这样香气更持久。

黄纸人剩下的灰烬在我掌心发烫,指向地窖的方向。那里隐隐传来女子的笑声,像柳如眉,又像……我自己。

“下面还有东西。”画皮鬼的声音发颤。

我握紧锁链,幽冥火在指尖跃动。地窖的黑暗里,似乎藏着比绣花鬼更凶险的东西,也藏着……我不敢触碰的记忆。谢临渊,你到底在这人间,埋了多少和我有关的过往?

第六章 镜中骨

地窖的木梯早已朽烂,每踩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呻吟,像有无数只手在梯下拖拽。脂粉混着酒香的气息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腔时竟有些发晕——这“忘忧酒”本是天界仙酿,三百年前谢临渊偷了一坛,说要与我共饮,最后却用这酒麻痹了我的仙力,让我在剜骨时少些痛苦。

“孟婆,你脸色好差。”画皮鬼扶住我的胳膊,纸做的手掌凉得像冰,“这酒有问题?”

我晃了晃头,压下心头的钝痛:“是忘忧酒,能麻痹神魂。”锁链在袖中绷紧,幽冥火亮得刺眼,“下面的东西,在故意引我们下去。”

地窖底部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能没到脚踝。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光点,像被打碎的星子,凑近了才发现,那是铜镜的碎屑,每片碎屑里都映着个模糊的人影,张着嘴,像是在尖叫。

正中央摆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身蒙着层绿锈,镜框是黄铜的,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只是花瓣的位置,被人用利器凿得坑坑洼洼,露出底下的黑铁。镜面不算平整,边缘缺了个角,像被人狠狠砸过,却依然能照出人影,只是照出的影像,比本人要扭曲几分——画皮鬼的纸脸在镜中变成了血肉模糊的模样,王二狗的身影则拖着条长长的锁链,像在地府时的样子。

“这镜子……会骗人。”王二狗攥紧了玉佩,声音发紧,“它在吓唬我们。”

镜中突然浮现出一道人影,穿着青色布衣,袖口沾着铜屑,手里拿着把小凿子,正一下下凿着镜框的花瓣。他的侧脸在镜光里忽明忽暗,眉骨突出,嘴唇紧抿,竟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男子。

“是他。”我盯着镜中人,锁链上的幽冥火“腾”地窜高——这是铜镜匠阿武,生前以铸镜闻名,却因被诬陷偷了官府的贡品铜镜,在狱中被活活打死。临死前,他对着自己亲手铸的这面铜镜诅咒,说要让所有照过镜子的人,都尝尝被诬陷的滋味。后来这镜子成了凶物,照过它的人都会接连遭遇横祸,最后被阿武的鬼魂拖入镜中,永世不得超生。

“你们终于来了。”镜中的阿武停下凿子,缓缓转头,镜外的空地上突然多出个与他一模一样的虚影,只是虚影的眼睛是两个黑洞,“我等了好久,等一个能看懂镜中字的人。”

他抬手指向镜面,镜面上的绿锈突然褪去,露出底下刻着的字,是用极小的篆体写的,密密麻麻,像无数只蚂蚁:“正德三年,官盗贡品,嫁祸阿武,埋镜于此,盼遇明者,还我清白……”

“你想让我帮你翻案?”我皱眉,地府的卷宗里只记了他诅咒害人的事,没提这桩冤屈,“可你已经害了十七条人命,就算沉冤得雪,也抵消不了罪孽。”

阿武的虚影突然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地窖里回荡,震得铜镜碎屑簌簌作响:“我不害人,他们怎么会怕?怎么会把这镜子挖出来?怎么会有人知道我的事?”他指向镜中,镜里突然浮现出十七个模糊的人影,都是照过镜子的人,“他们不是好人,那个张秀才,偷了邻居的钱还反咬一口;那个李掌柜,用假银子骗了孤寡老人……他们都该遭报应!”

镜中的画面突然变了,浮现出阿武被打的场景:他被绑在柱子上,官差拿着鞭子,一下下抽在他身上,血顺着布衣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一个穿官袍的人站在旁边,手里把玩着面铜镜,正是官府丢失的贡品,他看着阿武,嘴角挂着冷笑:“认了吧,认了就少受点罪。”

“我没偷!”阿武的声音嘶哑,却带着股倔强,“那镜子是我铸的,我认得它的纹路!是你监守自盗,想嫁祸给我!”

“冥顽不灵。”官差的鞭子抽得更狠了,“打死他!”

镜外的阿武虚影剧烈晃动起来,黑洞洞的眼睛里涌出黑血:“你看!你看啊!他们就是这么对我的!凭什么他们能轮回转世,我却要在地府受刑,连个清白名声都留不下?”

他突然扑向我,虚影化作无数道铜屑,像锋利的刀子,割得空气“嗖嗖”作响:“你不是来抓我的吗?有本事就把我带回地府!让阎王爷评评理!看看这世道到底有没有公道!”

锁链瞬间甩出,缠住那些铜屑,幽冥火燃起时,铜屑发出“滋滋”的响声,化作一股股青烟。青烟里传来阿武的哭喊:“我只想证明我没偷……我只想让我娘知道,她儿子不是贼……”

画皮鬼突然指着铜镜的缺角:“那里……有东西!”

我凑近看去,缺角的位置卡着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武”字,正是阿武的名字。玉佩边缘沾着点干枯的血迹,像是被人死死攥过。

“是他娘留给他的。”王二狗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娘也给我留过块玉佩,说戴着能平安。”

阿武的虚影渐渐平静下来,铜屑不再飞舞,重新凝聚成他的模样。他看着那半块玉佩,黑洞洞的眼睛里露出点温柔:“我娘说,等我娶媳妇了,就把这玉佩给她……可我还没等到。”

镜面突然变得清晰,映出地府的景象:阿武的母亲早已过世,魂魄一直在奈何桥头徘徊,手里拿着另一半玉佩,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她的儿子。

“她在等你。”我解下锁链,幽冥火在阿武脚下围成个圈,“跟我回地府,阎王爷会重审你的案子。至于公道……总有一天会来的。”

阿武的虚影看着镜中母亲的身影,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真的吗?”

“嗯。”我转身走向木梯,“走吧,还有很多人在等你。”

阿武最后看了一眼那面铜镜,铜镜突然“咔嚓”一声裂开,碎成无数片,每片碎屑里都映着他母亲的笑脸。虚影跟着我们往梯子走,经过王二狗身边时,他突然停下:“你的玉佩……很配你娘子。”

王二狗愣了愣,低头看着手里的玉佩,露出点羞涩的笑。

地窖外的阳光正好,透过宅院的破窗,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黄纸人的灰烬在我掌心指向西方,那里有座孤零零的石桥,桥栏上刻满了名字,像谁用刀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下一个逃犯在石桥那边?”画皮鬼问。

“是个落水鬼。”我想起卷宗里的记载,那鬼生前是个书生,赶考时在石桥上被人推下水,死后魂魄一直守在桥边,拉了九个过桥的人垫背,“他说要等推他下水的人来谢罪,否则就永远守在那里。”

石桥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水声,像有人在桥下哭泣。风里混着墨香,像书生用的砚台被水泡过的味道。我握紧锁链,幽冥火在指尖跳动,突然有种预感——下一个故事,或许会和谢临渊有关。

毕竟,那座石桥的名字,叫“断情桥”,三百年前,谢临渊就是在那里,亲手剜了我的仙骨。

第七章 断情桥影

断情桥的石板缝里嵌着细碎的铜镜碎片,阳光照过时,反射出刺目的光斑,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桥身歪斜,西侧的栏杆缺了一大块,露出底下墨绿色的河水,水面漂浮着些腐烂的荷叶,风一吹就发出“哗啦”的碎响,像有人在水下磨牙。

“这水……不对劲。”王二狗蹲在桥边,指着水面上漂浮的荷叶,“你看它们的根,是朝上长的。”

我俯身看去,果然,那些荷叶的根茎诡异地向上翘起,露出水面的部分缠着一缕缕黑发,像是从水底伸出来的手。幽冥火在掌心亮起,照得水下的景象隐约可见——河底沉着无数只鞋子,款式新旧不一,有绣鞋,有布鞋,甚至还有双官靴,鞋跟都朝着桥心的方向,像是无数人曾在此处失足落水,却都朝着同一个点坠落。

“是他引我们看这些的。”画皮鬼的纸脸在光斑中忽明忽暗,“那个落水鬼,他想让我们看见这些鞋子。”

话音刚落,水面突然“咕嘟”冒出个气泡,紧接着,一个穿青布长衫的身影从水底浮起,头发像水草般散开,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里攥着本浸透了水的书卷,书页在水中轻轻翻动,露出里面模糊的字迹——竟是当年的科举答卷。

“又来客人了。”他的声音像被水泡得发涨,每个字都带着湿冷的潮气,“是来抓我,还是来听故事的?”

“都有。”我指尖的幽冥火亮了亮,“说说吧,那个推你下水的人,是谁。”

他缓缓抬起头,头发贴在脸上,露出的半张脸青白浮肿,嘴唇乌紫,正是卷宗里记载的书生周砚。“你们知道‘偷卷换名’的事吗?”他咧开嘴笑,牙齿缝里还塞着水草,“当年我和同乡张显一同赶考,他学问不如我,却买通了考官。那天在这桥上,他说要跟我‘对答案’,趁我低头看卷,就把我推了下去。”

画皮鬼突然指向他手里的答卷:“这卷子里……有证据?”

“证据?”周砚的笑声在水面回荡,“早就被他换走了。他用我的答卷考中了状元,现在官拜礼部尚书,住着三进的宅院,娶了三房姨太,而我呢?”他猛地将答卷按进水里,“只能困在这破桥底下,看着他风光!”

水面剧烈翻涌起来,那些沉在河底的鞋子突然浮起,像被无形的手托着,朝着我们漂来。其中一只官靴格外醒目,靴底刻着个“显”字——正是张显的信物。

“他每年都会来这桥边烧纸,”周砚的声音淬着怨毒,“烧纸时还会对着水面说‘贤弟,别怪哥哥,要怪就怪你太蠢’!我要拉他下来陪我,可他身边总跟着道士,我近不了身!”

我盯着那只官靴,幽冥火突然窜高——靴底的“显”字刻得很深,笔画间还藏着个极小的印记,是朵半开的莲,那是谢临渊暗中培养的势力标记。三百年前,谢临渊掌管地府刑罚司时,曾用这个印记标记过一批“可利用”的贪官污吏。

“你说他现在是礼部尚书?”我追问,“他有没有特别的癖好?比如……收藏铜镜?”

周砚愣了愣,头发下的眼睛闪过诧异:“你怎么知道?他府里有个专门的阁楼,摆满了铜镜,听说都是从民间搜刮来的珍品。上个月我附在他随从身上去看过,最里面那面铜镜,镜框上刻着缠枝莲,缺了个角……”

我的心猛地一沉。缺角的缠枝莲铜镜——正是阿武生前最后铸造的那面贡品镜。

画皮鬼似乎明白了什么,纸脸皱成一团:“你是说……张显能上位,是谢临渊在背后推波助澜?他故意养着这种贪官?”

水面突然掀起巨浪,周砚的身影在浪中剧烈晃动:“是他!那天推我下水时,张显嘴里念叨过一句‘大人不会亏待我’!那个‘大人’,难道就是……”

“哗啦——”

巨浪突然朝桥心扑来,我们急忙后退,却见浪头里浮出个熟悉的玄色身影,袍角在水中展开,像朵盛开的墨莲。谢临渊的脸在水光中若隐若现,手里正把玩着半块缠枝莲铜镜碎片,嘴角噙着惯有的淡笑。

“周书生,”他的声音透过水声传来,清冽如冰,“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会沉得更快。”

周砚的身影在浪中发出凄厉的尖叫,被瞬间吞没。而谢临渊的目光越过水面,精准地落在我身上,铜镜碎片在他指尖转了个圈,折射的光斑正好刺在我的锁链上。

“孟婆,”他轻笑,“抓了这么多逃犯,累了吧?要不要……过来喝杯忘忧酒?”

幽冥火在我掌心爆燃起来,映得断情桥的石板泛着红光。三百年前他剜我仙骨时也是这样笑的,手里也拿着半块碎镜——那是用我的仙骨磨成的镜胚。

“不必了。”我握紧锁链,指节泛白,“谢大人还是管好自己的‘藏品’,别让它们再出来作祟。”

他突然低笑出声,笑声顺着水流淌过来,带着忘忧酒的醇香,像三百年前那个让我麻痹的夜晚。而水面下,更多的鞋子正在浮起,鞋跟齐齐对准了桥心的方向——那是谢临渊站着的地方。

谢临渊指尖的铜镜碎片突然映出火光,幽冥火的红光在他瞳孔里跳跃,像两簇烧不尽的鬼火。“藏品?”他挑眉,随手将碎片抛向水面,碎片落水的瞬间,河底突然传来密集的“咔嚓”声,像是无数骨骼在摩擦。

“这些可不是我的藏品。”他踩着浪头缓步走上桥,玄色袍角扫过水面,那些漂浮的鞋子竟自动避开,让出一条通路,“是它们自己舍不得走。”

画皮鬼突然拽了拽我的衣袖,声音发颤:“你看那些鞋子……鞋尖都对着他!”

我凝眸望去,果然,所有鞋子的鞋尖都齐齐转向谢临渊,像是在朝拜。周砚的惨叫声还在水底回荡,却再也没浮出水面,只有那本浸透的答卷漂了上来,被谢临渊一脚踩进泥里。

“孟婆最近很闲?”他走到我面前,周身的水汽瞬间蒸发,玄色衣袍干爽得像从未沾过水,“放着奈何桥不守,跑到人间管这些闲杂事。”

“总比某些人豢养恶鬼、操纵阳间仕途要好。”我攥紧锁链,链身的幽冥火几乎要凝成实质,“张显的事,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他突然低笑一声,伸手想碰我的锁链,指尖刚要触到,却被火舌烫得缩回手。“三百年了,还是这么不经逗。”他甩了甩指尖,语气轻佻,“那铜镜是阿武的心血,我留着,不过是想看看他最后铸的东西,能困住多少痴心人。”

“痴心人?”我盯着他的眼睛,“包括我吗?”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转身看向河水:“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追问,锁链几乎要绷断,“是因为我当年没像周砚一样被你推下水?还是因为我的仙骨磨成的镜胚,比阿武的铜镜更合你心意?”

画皮鬼突然大喝一声:“小心!”

谢临渊猛地转身,将我往旁边一拽,一支淬了黑毒的箭擦着我的脖颈飞过,钉进桥栏上。箭尾的羽毛簌簌发抖,竟是用孩童的头发编的。

“谁?”谢临渊眼神骤冷,玄色衣袖一挥,无数水汽凝成冰箭,齐刷刷射向河对岸的芦苇丛。

芦苇丛里传来一声闷哼,一个穿灰衣的人影跌了出来,手里还握着把短弓,嘴角淌着黑血——竟是张显的随从,上午在张府见过一面。

“大人……救我……”随从挣扎着想爬向谢临渊,却被突然从水底伸出的手拽住脚踝,拖进了墨绿色的河水里。水面只冒了两个泡,就恢复了平静,连点涟漪都没留下。

谢临渊看着水面,眼神晦暗不明:“看来,有人不想让张显的事败露。”

“是你养的其他‘藏品’?”我冷笑。

他没回答,只是弯腰捡起那支毒箭,指尖碾过箭尾的头发:“这是用枉死的孩童头发编的,张显这些年,倒是学了不少阴毒手段。”

“你早知道?”

“知道又如何?”他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人间的事,本就浑浊。你以为抓几个恶鬼,就能清干净?”

话音刚落,桥身突然剧烈摇晃起来,西侧缺角的栏杆处,竟慢慢爬上来一个人影——浑身湿透,青布长衫裹着肿胀的身体,正是周砚!他的眼睛里淌着黑血,死死盯着谢临渊:“是你!当年在桥上,我看见的第三个影子,就是你!”

谢临渊的脸色终于变了。

周砚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凄厉:“你以为我真的忘了?那天张显推我时,你就站在桥那头的柳树下!你看着我落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猛地扑向谢临渊,十指化作利爪,指甲缝里还嵌着河底的淤泥。谢临渊侧身避开,玄色衣袖扫过他的脸,周砚却像没感觉似的,疯了般再次扑上来:“我要你陪我!你们都要陪我!”

河水里突然翻涌出更多人影,都是这些年在断情桥失足的冤魂,他们嘶吼着爬上岸,朝我们围拢过来,密密麻麻的,像潮水般淹没了桥的两端。

画皮鬼急忙展开纸身,将我护在身后:“孟婆,快走!这些冤魂被怨气缠得太久,已经听不进道理了!”

谢临渊却突然站定,玄色袍角在阴风里猎猎作响:“走?往哪走。”他抬手按住我的肩膀,掌心滚烫,“当年没护好你,这次……”

他的话没说完,周砚的利爪已经抓到他背后,撕开一道长长的血口。谢临渊闷哼一声,却没回头,只是将我往画皮鬼身边一推:“带她走!”

画皮鬼拽着我往桥头跑,我回头时,看见谢临渊被无数冤魂淹没,玄色衣袍在惨白的人影中像一点将熄的墨,只有他指尖偶尔亮起的微光,证明他还在挣扎。

“他为什么不还手?”我挣脱画皮鬼的手,看着那片蠕动的人影,心脏像被什么攥住了。

画皮鬼叹了口气:“这些冤魂里,有一半是他当年亲手送进轮回的。他说过,欠了的,总要还。”

桥的另一头突然传来马蹄声,王二狗骑着匹老马冲了过来,老远就喊:“快走!官府的人来了!张显带着道士往这边来了!”

我望着被冤魂淹没的那片阴影,幽冥火在掌心烧得灼痛。三百年前他剜我仙骨时的痛,和此刻看着他被冤魂撕扯的痛,竟奇异的重合在一起。

“孟婆!”画皮鬼急得跺脚。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跃上王二狗的马,却在马跑出去的瞬间,将半截锁链扔进了那片阴影里。锁链上的幽冥火像条火蛇,精准地缠上了谢临渊的手腕。

“三百年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完。”我对着风声喊,“不准死。”

风里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像三百年前那个灌我忘忧酒的夜晚,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纵容。

马队渐渐远去,断情桥在视线里缩成一个黑点,只有那片阴影中,一点红光始终亮着,像枚烧红的烙印,烫在我眼底。

第八章 官宅魅影

老马一路颠到张府后门,王二狗勒住缰绳,压低声音:“从这狗洞钻进去,能直通后院阁楼。”

我看着那尺许宽的洞口,皱眉:“就没有体面点的路?”

画皮鬼已经蜷成纸团滚了进去,从里面探出头:“体面哪有抓鬼重要!快进来,我看见阁楼的灯亮着!”

钻过狗洞时,裙摆沾了层灰。后院静得蹊跷,只有虫鸣被风撕得粉碎,阁楼的窗纸上印着个模糊的人影,正对着铜镜梳头。

“是张显的三姨太。”画皮鬼贴在墙角,纸脸皱成一团,“卷宗上说她上个月‘病逝’了,怎么还在?”

我示意她噤声,指尖幽冥火暗了暗。阁楼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木梳刮过头发的“沙沙”声,混着女子低低的哼唱,调子像断情桥的水流一样阴柔。

“……郎啊郎,铜镜光,照得奴家泪汪汪……”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脂粉混着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三姨太背对着我们坐在镜前,乌黑的长发垂到脚踝,手里的木梳正一下下梳着——可她的脖颈处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脑袋几乎要从肩膀上掉下来。

铜镜里映出的,却是个面色青黑的老道士,正举着桃木剑,剑尖对着三姨太的后心。

“妖妇!还敢附在镜中作祟!”老道士怒喝一声,桃木剑猛地刺出。

三姨太的脑袋“咚”地掉在桌上,滚到我们脚边,眼睛还圆睁着,嘴唇翕动:“不是我……是镜子……”

铜镜突然迸发出刺目的白光,无数人脸在镜面涌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张着嘴尖叫,声音像被揉碎的玻璃。画皮鬼惊呼一声,纸身被白光掀飞出去,撞在墙上化作漫天纸蝶。

“是阿武的铜镜!”我认出镜框上那朵缺角的缠枝莲,锁链甩出,幽冥火撞上白光,竟被弹了回来,“里面困了太多魂魄!”

老道士被白光震得后退几步,抚着胡须冷笑:“早就听说张尚书得了面邪镜,果然是阴物!今日贫道就替天行道,毁了它!”

他从袖中掏出黄符,刚要贴上镜面,铜镜突然剧烈晃动,一只惨白的手从镜中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老道士惨叫一声,整个人被拽得往前踉跄,半个身子都探进了镜中。

镜里的人脸突然齐齐转向我们,其中一张赫然是谢临渊——他玄色衣袍上沾满血污,正隔着镜面看着我,嘴角还挂着那抹欠揍的笑,只是眼神里带着点急色。

“还愣着?”他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带着水波的嗡鸣,“再不来,我可就成镜中鬼了。”

我咬咬牙,幽冥火催到最盛,锁链如灵蛇般缠上铜镜边缘,猛地一拽!镜面“咔嚓”裂开细纹,那些人脸发出凄厉的尖叫,三姨太的脑袋突然跃起,狠狠撞向老道士的后脑勺。

“砰!”老道士晕了过去,被镜中手松了力道,摔在地上。

谢临渊趁机从镜中挣脱,带出一串水花,玄色衣袍滴着水,头发贴在脸颊上,却依旧笑得张扬:“孟婆,这次欠我的,可得用三坛忘忧酒还。”

“先解决眼前的麻烦。”我瞪他一眼,锁链指向铜镜,“这镜子怎么处理?”

他走近铜镜,指尖轻抚过裂纹:“阿武当年铸这面镜,是想留住他娘子的魂魄。可惜手艺太好,把自己的执念也铸了进去,成了能吞噬魂魄的凶物。”他顿了顿,看向地上的老道士,“张显就是用这镜子害人,再让老道士假装驱邪,掩人耳目。”

画皮鬼此时已恢复人形,指着窗外:“外面有脚步声!张显来了!”

谢临渊突然揽住我的腰,纵身跃出窗外,落地时正好踩在那匹老马背上。王二狗惊呼一声,急忙拽住缰绳。

“你干什么!”我挣扎着想推开他,却被他箍得更紧。

“送你个礼物。”他低头在我耳边轻笑,指尖弹出一道微光,射向阁楼方向。

身后传来“轰隆”巨响,阁楼塌了半边,火光冲天。张显的惊叫声混着人群的嘈杂传来,谢临渊勒转马头,在我耳边低语:“三百年前的账,改日再算。”

他突然松开手,翻身跃下马来,身影瞬间融入夜色。我回头时,只看见他站在火光里,朝我挥了挥手,玄色衣袍在火光照映下,像燃尽的灰烬。

王二狗咂咂嘴:“这人看着不正经,倒是挺护着你。”

画皮鬼捂着嘴笑:“孟婆,他刚才是不是抱你了?脸都红了。”

我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抬头看向夜空,星星正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像极了当年奈何桥边,谢临渊偷偷给我摘的那串星辰子。

阁楼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张显的哭喊和官差的呵斥渐渐远去,老马慢悠悠地走着,蹄声“嗒嗒”,像在数着三百年的光阴。

老马驮着我们走出半里地,身后的火光才渐渐小下去。画皮鬼趴在马背上数星星,突然指着天边一颗亮得刺眼的星子:“你看!那颗星在动!”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那颗星子拖着淡金色的尾光,正往西北方向坠。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那是幽冥司的方向,谢临渊刚才消失的地方。

“王二狗,借你马一用。”我翻身下马时差点被鞍鞯绊到,画皮鬼伸手扶了把,指尖触到我发烫的手腕,惊讶地“呀”了一声。

“孟婆你别急,他那么厉害,肯定没事的……”

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他袖口沾了张显的迷魂散,刚才在阁楼里就该发作了。”我翻身上马时靴底蹭到块碎石,溅起的火星落在马鬃上,“你们先去官府报信,就说张尚书私藏凶物、草菅人命,证据在阁楼废墟里能找到。”

老马似乎也懂了急缓,不用扬鞭就撒开蹄子狂奔。风灌进领口时,突然想起谢临渊刚才在火光里挥手的样子——玄色袍角被火舌舔过,明明该狼狈的,偏笑得像打赢了架的少年郎。

幽冥司的牌坊在夜色里泛着青灰色的光,守坊的鬼差见我骑马冲过来,慌忙往旁边躲:“孟婆大人这是……”

“谢临渊呢?”我勒住缰绳,马鼻喷出的白气扫过冰凉的石柱,“刚才是不是回来了?”

鬼差指着西侧的噬魂狱:“刚进去没多久,步子虚浮得很,像是中了招……”

话没说完我已经冲过牌坊,噬魂狱的铁门被我一脚踹开时,正看见谢临渊背对着我站在刑台边,玄色衣袍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右手按着左肩,指缝里还在往外渗血。

“谢临渊!”

他闻声回头,脸上竟还挂着笑,只是脸色白得像纸,眼神也有些涣散:“急什么……我这不是……没事么……”

话音未落就晃了晃,我冲过去扶住他时,才发现他后心插着半截桃木剑——老道士那把,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他带了出来。

“还嘴硬!”我攥着那截剑柄想拔,又怕太疼,手都在抖,“不是说欠你的用忘忧酒还吗?你要是死了,我找谁还去!”

他低头看我手忙脚乱的样子,突然低低笑出声,气息吹在我额头上,带着点酒气的暖:“原来……你这么怕我死啊?”

“少废话!”我摸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往他伤口上倒时,他疼得闷哼一声,却还攥着我的手腕不让动,“别动……涂匀点,不然留疤……”

“留疤怎么了?”我瞪他,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难不成你还想找个没疤的姑娘嫁了?”

他突然用力把我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我发顶,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傻孟婆……我这疤是你的,当然得留着。”

噬魂狱的风带着铁锈味,远处的火光已经彻底灭了,只有刑台上方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地照着他渗血的衣袍,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

噬魂狱的铁链“哗啦”作响,是巡逻的鬼差被动静引来。谢临渊突然按住我的手,往我掌心塞了个冰凉的物件,声音压得极低:“是铜镜的碎片,藏好——张显背后还有人,这碎片能照出他们的原形。”

他推我往侧门走时,后背的桃木剑还在渗血,却挺直了腰板对着鬼差朗声道:“不过是处理个顽劣的游魂,吵到各位了。”

鬼差们显然忌惮他的身份,喏喏地退了下去。我被他推到门后时,听见他闷哼了一声,想必是牵动了伤口。

“快走!”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别等我改主意。”

侧门关上的瞬间,我摸出掌心的碎片,月光透过铁窗照在上面,映出我模糊的影子。突然,碎片里闪过个穿官袍的人影,领口绣着孔雀补子——是当朝礼部尚书,张显的顶头上司。

原来谢临渊早就知道幕后是谁。他故意留在噬魂狱,是想自己扛下来。

我攥紧碎片往回跑时,听见狱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还有谢临渊刻意压低的痛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跑得越快,那揪痛感越烈。

跑到狱门附近,正撞见画皮鬼和王二狗带着官差过来。画皮鬼看见我手里的碎片,突然指着远处:“你看!”

夜空里炸开一串烟花,是幽冥司的信号弹——谢临渊在说他安全。可那烟花明明是求救的颜色,红得像血。

官差撞开狱门时,谢临渊正靠在刑柱上,桃木剑已经拔了出来,伤口处缠着他自己的腰带,脸色白得像层纸,却还在笑:“来得正好……我抓了个私闯幽冥司的老道,你们带走吧。”

他看见我时,眼神闪了闪,很快又移开,仿佛不认识似的。

官差押走老道士时,我故意走在最后,经过他身边时,碎片不小心“掉”在他脚边。他弯腰捡的瞬间,我听见他用气声道:“去礼部尚书府,找第三块地砖……”

碎片被他攥在手里的刹那,突然发出刺目的光,映得他眼底一片亮白。我转身往外走,背后传来他清了清嗓子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孟婆,别忘了欠我的三坛酒。”

夜风卷着烟花的余烬吹过来,我突然想起三百年前,他也是这样,明明受了伤,还硬撑着说没事。那时我总笑他好面子,现在才懂,他的好面子里,藏着多少不想让我担心的温柔。

第九章 地砖下的秘信

礼部尚书府的青砖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蹲在第三块地砖前,指尖抚过砖缝里的青苔。画皮鬼举着灯笼凑过来,烛火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只窥探秘密的夜兽。

“就是这块?”她轻声问,指尖刚碰到砖面就缩了回来,“好凉……像冰窖里的石头。”

我没说话,从发间拔下银簪,顺着砖缝慢慢撬动。砖底果然是空的,藏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匣面刻着朵半开的莲——和谢临渊常戴的玉佩纹样一模一样。

打开匣子的瞬间,一股陈年的墨香漫出来,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两封信,还有枚锈迹斑斑的令牌,上面刻着“幽冥司”三个字。

第一封信的字迹张扬,墨色很深,显然是用力写就:

“显藏镜,尚书藏赃,镜中魂,皆冤死。吾虽困于狱,然碎片聚,可照妖。待破晓,携令至,吾等你。”

是谢临渊的字,笔画间的急躁几乎要透纸而出。我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他在狱里受着伤,竟还想着给我留线索。

第二封信的字迹娟秀,墨迹浅淡,像是用没多少墨的笔写的:

“渊哥,今闻你入幽冥司,妹甚忧。父命难违,被迫嫁张显,此镜乃他家传凶物,已害数人。吾知你必来,特藏令牌,凭此可调动暗卫。切记,小心尚书,他与地府判官有私……”

信没写完,末尾洇着块深色的痕迹,像是滴落在纸上的泪。画皮鬼突然指着信纸边缘的小字:“这名字……是三姨太!”

我猛地抬头,灯笼的光晃过周围的地砖,突然明白谢临渊让我来这里的用意——三姨太不是被铜镜所害,她是故意留下线索,而谢临渊早就查清了她的身份,所谓的“附身在镜中”,不过是他们演给张显看的一场戏。

“快走!”我抓起木匣起身,“谢临渊在等我们去救他!”

灯笼的光晕在青砖上跳动,跑过月亮门时,画皮鬼突然拽住我,指着墙角的阴影:“那里有人!”

阴影里站着个穿夜行衣的人,手里握着柄短刀,月光照在他脸上,露出半道狰狞的刀疤——是张显的贴身护卫,早上在阁楼外见过。

“把匣子交出来,”他的声音像磨过石头,“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画皮鬼突然将灯笼往他脸上扔去,趁着他躲闪的瞬间,拽着我往侧院跑。身后传来短刀划破空气的锐响,我回头看时,正见那护卫被突然窜出的黑影缠住——是幽冥司的暗卫,三姨太信里说的暗卫,原来他们一直守在这里。

“是令牌起作用了!”画皮鬼眼睛亮得像星星,“谢临渊早就安排好了!”

跑到府门外,王二狗已经备好了马车,看见我们就喊:“快上车!刚才噬魂狱那边传来消息,说谢大人被判官带走了,好像要重判!”

我钻进马车的瞬间,指尖碰到匣子里的令牌,突然想起谢临渊写的“待破晓”——他算准了我们能拿到令牌,算准了暗卫能护住我们,也算准了……判官会在破晓前动手。

马车颠簸着往噬魂狱赶,我打开第一封信再看,突然发现“吾等你”三个字的墨色里,藏着极淡的金色,像是用幽冥火烤过的痕迹。

他哪里是在等我救他,他是在等我带着证据,去拆穿那场勾结地府的阴谋。这个总是嘴硬的家伙,连布局都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

车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斜,天边泛起鱼肚白,离破晓,不远了。

第十章 破晓对峙

噬魂狱的铁门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我们赶到时,正撞见判官举着朱笔,谢临渊被铁链锁在刑柱上,玄色衣袍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却依旧扬着下巴,眼神里没半分屈从。

“谢临渊私通阳间贪官,扰乱轮回秩序,按律当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判官的声音像淬了冰,朱笔在卷宗上悬着,就等落下最后一笔。

“慢着!”我推开拦路的鬼差,将木匣重重摔在案上,令牌和两封信滑出来,在晨光里看得一清二楚,“私通贪官的是你!”

判官脸色骤变:“一派胡言!”

“是不是胡言,问问铜镜碎片就知道了。”我捡起那块沾着谢临渊血温的碎片,猛地掷向案上的铜镜——那是判官用来记录功过的“照心镜”。

碎片撞上照心镜的瞬间,镜面突然炸开无数光斑,映出判官深夜密会礼部尚书的画面:两人在密室里分赃,尚书将一叠写着人名的纸递给判官,判官则笑着收下一箱金银,还说“这些魂魄我会‘特殊安排’”。

光斑里甚至还映出三姨太的身影——她躲在屏风后偷看到这一切,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幽冥司令牌,眼里满是惊恐。

“你!”判官气得浑身发抖,朱笔“啪”地掉在地上,“拿下这个妖女!”

鬼差刚要上前,突然齐刷刷跪了一地——王二狗带着暗卫赶来了,个个手持令牌,玄甲在晨光里闪着肃杀的光。

谢临渊看着我,嘴角突然勾起熟悉的笑,明明被铁链锁着,却像只随时能挣脱的鹰:“我说过,等破晓。”

我走到刑柱前,抽出腰间的匕首,一刀砍断锁链。铁链坠地的脆响里,谢临渊站直身体,伸手揉了揉被勒出红痕的手腕,突然伸手将我往身后一拉。

“剩下的,交给我。”他的声音里带着刚睡醒般的慵懒,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可是要还我三坛酒的人,别被血溅脏了。”

转身时,他玄色的衣袍扫过晨光,竟带出些微金色的光粒。判官的尖叫、暗卫的喝声、铁链的碰撞声混在一起,而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里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突然想起三百年前断情桥边,他也是这样,把所有风雨都挡在身前。

画皮鬼凑过来,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你看,天边亮起来了。”

我抬头望去,破晓的霞光正漫过噬魂狱的高墙,将谢临渊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终于舒展的龙。而我掌心的铜镜碎片,还留着他的温度,像枚藏了三百年的火种,终于在晨光里,燃成了燎原的火。

第十一章 尘埃落定

判官被暗卫押下去时,还在疯狂挣扎,朱红色的官袍被扯得歪歪斜斜,像团被揉皱的废纸。谢临渊站在刑柱旁,看着那团晃动的红影,突然低笑一声。

“笑什么?”我递过去的伤药还带着余温,他接过时指尖触到我的皮肤,两人都顿了顿。

“笑他机关算尽,最后栽在个‘情’字上。”他低头倒药粉,伤口被蛰得抽了口气,声音却依旧轻快,“礼部尚书藏的那些赃银,有一半是准备给判官的小女儿做嫁妆的。”

画皮鬼突然拍手:“我就说嘛!照心镜里那个穿粉裙的小姑娘,看判官的眼神软乎乎的,原来是他女儿!”

王二狗扛着刀站在狱门口,闻言瓮声瓮气接了句:“再好的算计,沾了牵挂就不顶用了。”

谢临渊往伤口上缠绷带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我,目光撞在一起时,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移开视线。他耳尖悄悄泛红,低头把绷带系得死紧,差点勒出第二道伤。

“咳咳,”我假装看天边的霞光,“张显和老道士呢?官府那边……”

“早按你说的,人证物证都送过去了。”他抢着开口,语速快得像怕被打断,“三姨太的魂魄已经送去轮回了,临走前托我给你带句话——”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我的耳边,气息扫过耳廓时带着点痒:“她说‘多谢你成全,这下能安心找我渊哥了’。”

温热的呼吸混着药草香,我猛地后退半步,正好踩在块松动的砖上,踉跄着差点摔倒。谢临渊伸手扶过来,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渗进来,烫得人心里发慌。

“小心点。”他的声音也有点发紧,松开手时指尖还蹭到我的袖口,像被火苗燎过似的缩了回去。

远处传来早班鬼差的脚步声,带着新熬的孟婆汤香气。谢临渊突然往我手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就往狱外走,玄色衣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串细碎的尘埃。

摊开手心,是半块铜镜碎片,边缘被打磨得光滑,背面刻着朵小小的并蒂莲——和三姨太信里说的那枚玉佩纹样,一模一样。

晨光漫过狱门的刹那,我突然想起他刚才系绷带时,故意把结打在了靠里的位置,像怕被人看见似的。

画皮鬼凑过来看碎片,突然指着并蒂莲的根须:“这里好像刻了字!”

借着光仔细瞧,根须缠绕的地方,藏着两个极小的字:

等你。

第十二章 忘川新汤

回奈何桥的路上,碎片在掌心焐得发烫。画皮鬼凑过来数桥栏上的新刻痕,突然指着最底下一行惊呼:“是谢大人的字!”

我低头看去,青石板上刻着串歪歪扭扭的数字,像算错的账册——正是三百年前我被剜仙骨那天的日子。数字末尾还画了个潦草的酒坛,坛口冒着热气,旁边写着“欠三坛”。

“他倒是记得清楚。”我忍不住笑,指尖抚过那些刻痕,突然发现石板背面还藏着行浅字,“等风波定,陪我喝坛忘忧酒。”

画皮鬼突然拽我衣袖:“快看!孟婆汤的锅里飘着新花瓣!”

汤锅腾着白雾,水面浮着层淡金色的花瓣,是从轮回道那边飘来的,带着点清苦的香。我舀起一勺,汤里竟映出谢临渊的影子——他正在幽冥司的庭院里翻晒药草,玄色衣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缠着绷带的后背,阳光落在他发梢,像撒了把碎金。

“这汤……”画皮鬼的声音带着惊奇,“好像能看见想找的人了?”

我猛地抬头,汤锅的雾气里,无数个汤勺的倒影晃成一片。有周砚在断情桥边接过新科举卷的笑影,有阿武在铜镜坊里给母亲刻木梳的侧影,还有三姨太对着玉佩流泪的模样……

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没了结的心愿,都融进这汤里了。

“孟婆!”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谢临渊提着个酒坛站在桥头,玄色衣袍上还沾着药草屑,“我带了忘忧酒,现在算风波定了吗?”

他身后跟着王二狗,手里捧着个红布裹着的东西,走近了才看清是面新铸的铜镜,镜面光洁,正好映出我们俩的影子——他的肩膀还微微侧着,像是怕压到我的伤;我的手里攥着汤勺,勺沿沾着的金花瓣,正落在他的影子上。

画皮鬼突然捂住嘴笑,拽着王二狗往桥那头跑:“我们去看看轮回道的花开了没!”

忘川河的水轻轻拍着桥桩,汤锅的白雾漫过青石板,谢临渊打开酒坛的瞬间,香气混着汤香漫开来,像三百年前那个被月光泡软的夜晚。

“先说好,”我举起汤勺碰了碰他递来的酒碗,“这酒算第一坛,剩下两坛,得等你背伤好了再喝。”

他仰头饮尽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我的眼神里,竟藏着比忘川河水还软的光:“好啊,”他轻声说,“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

汤锅的金花瓣还在不断浮起,每个花瓣上都浮着个小小的影子,像无数个未完待续的故事。而我们的影子落在铜镜里,被忘川河的风轻轻推着,慢慢往桥的那头走——那里的晨光里,正有新的花,悄悄开了。

第十三章 铜镜映影

铜镜被王二狗摆在了奈何桥边的石桌上,阳光透过忘川河的水汽,在镜面投下细碎的光斑。谢临渊的伤恢复得慢,却总爱提着药篓往这边跑,说是幽冥司的药草需要河边的晨露,实则每次来,都要盯着铜镜里我们的影子出神。

“你看,”他指着镜面,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这里的光比幽冥司好,连你发梢的碎金都照得清。”

我凑过去看,铜镜里的自己确实比往日清晰——大概是心境不同了。从前总觉得奈何桥的风是冷的,汤是苦的,如今被他药篓里的薄荷香一混,连白雾都带着点清甜。

画皮鬼不知从哪摸来副棋盘,拽着王二狗在旁边对弈,棋子落得“啪啪”响。谢临渊却突然拽我衣袖,往铜镜背面指:“你刻的?”

镜背不知何时被我刻了串小字,是他当年在断情桥踹我那一脚的力道,换算成了药草的重量——“当归三钱,独活半两”。我本是随手刻的,没成想被他发现了。

“算医药费。”我轻咳一声,想把铜镜转回去,却被他按住手。他的指尖还带着药草的凉意,在我手背上轻轻划了下,像在写字。

“那我也刻一个。”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刻刀,在旁边补了行“甘草二两,合欢一钱”,刻完抬头冲我笑,“加味,治你的犟脾气。”

阳光突然变得很暖,照得铜镜发烫。忘川河的水似乎也慢了下来,倒映着石桌上的棋盘、药篓,还有我们凑在一起的影子。画皮鬼的笑声混着棋子落地的声音飘过来时,我突然觉得,所谓轮回,或许不只是遗忘与新生,也可以是像这样,把细碎的日子一点点刻进时光里,酿成不会褪色的印记。

谢临渊突然拿起铜镜,对着阳光晃了晃,光斑落在我脸上时,他轻声说:“等这镜背刻满了,我们就去人间,找个有院子的地方,种满这些药草好不好?”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铜镜里他眼里的光,比忘川河的粼粼波光还要亮。远处的轮回道传来新的脚步声,而石桌上的铜镜,正映着两个慢慢靠近的影子,被阳光镀上了层温柔的金边。

第十四章 药院春秋

人间的院子果然如谢临渊所说,有半亩地种满了药草。春分时节,当归抽出新叶,独活的花瓣缀在枝头,风过处,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药香。

铜镜被挂在了廊下,背面的刻痕已密密麻麻。从“惊蛰,薄荷冒芽”到“霜降,甘草结籽”,他果然把每个节气的药草变化都刻了上去,连我某天煮坏了药汤的糗事,也被他添了句“黄连三钱,苦过当日”。

画皮鬼和王二狗常来串门,说是来讨新采的薄荷,实则总在廊下对着铜镜挤眉弄眼。某次被谢临渊抓个正着,他也不恼,只是慢悠悠地给铜镜除尘,说:“这镜里的影子,可比戏文里的热闹多了。”

那日我在院里翻晒陈皮,忽闻廊下传来轻响。转头见谢临渊正踮脚够铜镜,想把新刻的“小满,合欢花开”补上去,却因够得太急,连人带镜摔在了藤椅上。

铜镜掉在软垫上,镜面朝上,正好映出他仰头看我的样子——额角沾着片合欢花瓣,眼里的慌张还没褪去,反倒添了几分憨态。我忍不住笑出声,走过去帮他取下花瓣,却见镜背新刻的字迹旁边,还藏着个极小的符号,像两只交握的手。

“刻歪了。”他挠挠头,耳尖泛红。阳光穿过合欢花丛,在他发间跳跃,也照亮了铜镜里我们交叠的影子。

原来所谓圆满,从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誓言,而是像这样,在种满药草的院子里,看他笨手笨脚地刻下每个寻常日子,任铜镜里的影子,随着春秋流转,慢慢长成彼此最熟悉的模样。

廊下的风轻轻吹过,带着合欢花的甜香,也吹动了镜中人相视而笑的嘴角。

第十五章 镜上霜

转眼又是三年。院里的药草枯了又荣,铜镜背面的刻痕早已排到了边缘,连最底下的角落都被谢临渊刻上了“小雪,共饮暖酒”的小字。

入了冬,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我晨起扫雪,见廊下的铜镜蒙了层薄霜,镜面模糊,倒像蒙了层毛玻璃。谢临渊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捧着个烫好的酒壶,笑着说:“别动,就这样挺好。”

他摘下手套,用指尖在霜面上轻轻划动。先是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接着在雪人旁边添了个更小的影子,手里还举着把扫帚——是我。最后,他在两个影子中间画了道弧线,像道彩虹,又像缠绕的藤蔓。

“这样就不怕刻不下了。”他呵出一团白气,指尖冻得发红,眼里却亮得很,“霜化了还有雪,雪融了还有下次的霜,总有新地方能画。”

我接过他递来的酒盏,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暖意漫到四肢百骸。看向铜镜时,霜面的画正慢慢化开,顺着镜沿滴成小小的水珠,像谁落了泪,又像时光悄悄留下的脚印。

雪还在下,落在药草干枯的枝干上,也落在我们肩头。谢临渊伸手替我拂去发间的雪粒,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铜镜里,两个依偎的影子被霜水晕开,渐渐模糊,却又在心底刻得愈发清晰。

原来有些印记,从不需要刻意留存。就像这镜上的霜,会化,会消失,可画过的痕迹、相视而笑的瞬间,早已随着每一次呼吸,融进了岁月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