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槌敲下那一刻,我后槽牙咬得发酸。
“被告人张强,犯故意杀人罪、强奸罪,犯罪情节特别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法官的声音像冰冷的铁块,砸在死寂的法庭里,也砸在我心坎上,是钝痛,也是解脱。旁听席上炸开锅,记者们的闪光灯疯了似的亮成一片,捕捉着被告席上那个瞬间瘫软下去的男人。
张强。这张脸,比我记忆中苍老了些,皱纹深了,头发花白了,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那股子阴狠,一点没变。二十三年了。我闭上眼,再睁开,旁听席上那些模糊的人影和喧嚣声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二十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空气里带着劣质煤烟和垃圾腐败的酸臭味。
“爸!爸!”女孩尖厉的哭喊刺破筒子楼昏暗的楼道,像一把生锈的刀子,狠狠剐着我的耳膜。
那年我八岁。我妈生我时难产没了,我爸欧阳海,一个老实巴交的钳工,又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那天,他刚发了工资,破天荒给我买了根奶油冰棍,糖水滴在我新洗的花裙子上,他心疼地用手去擦,擦不掉,就憨憨地笑:“雪儿别哭,爸给你洗。”
冰棍还没吃完,楼下就传来邻居的惊呼和撕扯声。我扒着楼梯扶手往下看,只看见几个模糊扭打在一起的人影,还有我爸被推搡着倒下的背影。然后,就是那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花臂纹身的男人,手里攥着带血的扳手,头也不回地钻进小巷的黑暗里。
我永远记得那个背影。像一头逃窜的野兽。
后来警察来了,说是一起恶性抢劫杀人。凶手没抓到,案子成了悬案。我爸的血,就那么无声无息地渗进了筒子楼肮脏的水泥地缝里,也渗进了我八岁以后的生命里,冰冷,黏腻。
“欧阳雪?欧阳雪!”一个刻意放柔、带着点甜腻的声音把我从血色的回忆里拽出来。
我猛地回神,发现自己正站在大学宿舍的穿衣镜前。镜子里是我,二十岁的脸,年轻,但眼神沉得像潭死水。刚才喊我的是对床的林晓晓,她正对着镜子卷她那头精心打理的栗色卷发。
“发什么呆呢?快换衣服呀,张倩不是说她爸请我们吃饭吗?去‘景泰福’呢!”晓晓语气里带着藏不住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张倩。我新交的“好朋友”。一个月前在图书馆“偶然”认识的,她主动搭讪,热情得有些过分。她爸叫张强,开建材公司的,在我们这个小城市算是个有钱人。
我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镜面。重生回来,知道这个时间点张倩会出现在图书馆,接近她,是我计划的第一步。但我没想到,张强会这么快“出场”。
“哦,好。”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干。迅速换上一件最普通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看着镜子里过于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自己,我刻意把扎好的马尾弄松了些,显得更懵懂、更无害一些。
“景泰福”包间里金碧辉煌,水晶吊灯亮得晃眼。巨大的圆桌中央摆着精致的插花。张强坐在主位,红光满面,头发染得乌黑,一身名牌休闲装,努力想显得年轻些。他旁边的张倩打扮得像个小公主,正娇声跟她爸说着什么。
我和晓晓一进去,张强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最后黏在了打扮靓丽的晓晓身上,眼神里那种黏糊糊的、带着估量和一丝浑浊的东西,让我胃里一阵翻涌。
“倩倩的同学吧?来来来,坐!别拘束!”张强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豪爽,站起身亲自给我们拉椅子,动作间,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金表折射着刺眼的光。
他的手在晓晓椅背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一点。晓晓似乎没察觉,还甜甜地笑着道谢。
“叔叔好,我叫林晓晓,这是欧阳雪。”晓晓大方地介绍。
“欧阳?”张强给我拉椅子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锐利地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辨认什么,“这姓不多见啊。小姑娘看着挺文静。”
“嗯,谢谢叔叔。”我低着头坐下,努力扮演一个内向、没见过世面的学生,手指在桌下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欧阳。这个姓,他果然有反应。
“爸,雪儿特别厉害,是我们系的高材生呢!”张倩适时插话,语气亲昵。
“哦?是吗?那要好好学习,将来才有出息!”张强打着哈哈,注意力很快又转回了晓晓身上,热情地招呼她吃菜,问她在哪里做头发,皮肤这么好平时用什么护肤品。
席间,他几次试图给晓晓夹菜,都被晓晓巧妙地用公筷挡了回去。张倩似乎对她爸这种行为习以为常,甚至带着点纵容,只顾着玩手机。我冷眼看着,像个局外人,筷子在碗里拨弄着,一口也咽不下去。那些精致的菜肴,在我眼里都像是裹着糖霜的毒药。
“欧阳同学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张强突然把话题转向我。
“没有,叔叔,很好吃。”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就是……第一次来这么好的地方,有点紧张。”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他。他哈哈一笑,大手一挥:“紧张什么!以后常来!倩倩的同学就是我的晚辈!当自己家!”他端起酒杯,目光扫过我和晓晓,“来,叔叔敬你们一杯,祝你们学业进步!”
我看着他那张堆满虚假笑容的脸,胃里翻江倒海。二十三年前那个沾血的背影,和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成功人士”,在我脑海里疯狂重叠。自己家?我唯一的家,就是那个被他用扳手砸碎的、冰冷的水泥地洞。
接近张倩,只是手段。我的目标,是张强。
我开始“无意”地向张倩透露,晓晓家境其实不太好,她爸下岗了,妈妈身体也不好,全靠她周末兼职赚生活费。张倩果然很“同情”,转头就告诉了她爸。
没过多久,张强托张倩转交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说是“助学金”,让我转交给晓晓。信封没封口,里面是厚厚一沓红票子。
“我爸说,晓晓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了点,一点心意,帮帮她。”张倩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施舍般的优越感。
我捏着那个信封,指尖冰凉。他的“善心”从来都是有价格的,猎物越是脆弱无助,他越容易伸出“援手”,也越容易控制。我太清楚他的套路了。
“晓晓自尊心强,直接给她,她肯定不要。”我故作为难地对张倩说,“这样吧,叔叔的好意我替他心领了。周末晓晓要去市中心新开的那家咖啡店兼职当服务员,听说那里环境很好,叔叔要是真关心晓晓,不如去照顾下生意?顺便……看看她工作环境好不好?这样她也不会难堪。”
张倩不疑有他,立刻给她爸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张强似乎很满意这个“自然”的见面机会。
周末,我提前到了那家叫“时光慢语”的咖啡店,找了个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我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小口喝着,眼睛盯着门口。
下午两点,张强果然来了。他换了身行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刻意收敛了那股子暴发户气质,像个普通的中年大叔。他目光扫了一圈,很快锁定了穿着女仆制服、正在认真擦桌子的林晓晓。
他没立刻过去,而是找了个离晓晓工作区域不远、背对着我的位置坐下,点了杯咖啡,慢悠悠地喝着,目光却像跗骨之蛆,紧紧黏在晓晓身上,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那种眼神,充满了贪婪的占有欲和赤裸裸的欲望,像打量一件即将到手的货物。
晓晓似乎毫无察觉,认真地工作着。
我悄悄拿出手机,不是拍照,而是打开了录音功能,放在桌面上,用菜单挡着。手机壳是我特意换的,带点绒毛装饰,刚好能盖住收音孔,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装饰品。
张强坐了近一个小时。期间,晓晓过来给他续过一次水。他趁机搭话,语气温和又带着长辈的关怀:“小姑娘,干得还习惯吗?累不累?”
“还好,谢谢叔叔关心。”晓晓礼貌地回答,带着职业微笑,但眼神里全是陌生。显然,她根本不记得只见过一次面的张倩爸爸。
“看你挺能干的,家里……不容易吧?”张强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同情。
晓晓愣了一下,笑容淡了点:“还行。”
“有什么困难跟叔叔说,别不好意思。我跟你爸……哦,我是张倩爸爸,咱们也算有缘。”他试图拉近距离。
“谢谢叔叔,真不用。”晓晓语气明显疏离了些,转身去照顾其他客人。
张强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阴沉下来,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大口,低声骂了句什么,声音很小,但录音笔应该能捕捉到一丝模糊的尾音。他脸上那种伪装出来的和善彻底消失了,只剩下被拒绝后的恼怒和阴鸷。
过了一会儿,晓晓要去后厨帮忙。张强看着她离开服务区,立刻站起身,快步跟了过去!咖啡店的后厨通道和员工休息室在一条走廊上!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捏着柠檬水杯子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敢!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共场合!
我抓起手机,也装作去洗手间的样子,跟了过去。走廊光线有些暗,隐约传来拉扯声和张强压低的、带着威胁的声音:“晓晓是吧?装什么清高?叔叔是看得起你!跟了我,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还用在这地方伺候人?你家里那点破事,我都知道……”
然后是晓晓压抑着恐惧的、带着哭腔的拒绝:“你放开我!我要喊人了!”
“喊啊!看看丢人的是谁!”张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带着狠厉,“老子捏死你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躲在拐角的阴影里,屏住呼吸,手机紧紧贴着墙壁,收音孔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廊尽头有扇小窗,透进些微光,映出张强正粗暴地抓着晓晓的手腕,另一只手试图去捂她的嘴。晓晓奋力挣扎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放开她!”
一个清脆但充满怒意的女声突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不是我的声音。
我惊愕地看过去。是咖啡店的女领班,一个三十岁左右、看起来很干练的女人,她手里还拿着点单用的平板,正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力壮的男服务生。
“张先生!请你立刻放开我的员工!”女领班声音不大,但气场十足,直接挡在了晓晓身前。
张强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出现,还是带着人的。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迅速松开手,堆起假笑:“误会,都是误会!我跟晓晓开个玩笑,这孩子,还当真了……”他试图去拍晓晓的肩膀,被晓晓惊恐地躲开。
“是不是误会,大家心里都清楚。”女领班冷冷地看着他,“张先生,你的咖啡已经结账了,请离开。我们店不欢迎骚扰员工和客人的行为。再不走,我报警了。”
张强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恶狠狠地瞪了女领班一眼,又怨毒地扫过瑟瑟发抖的晓晓,最后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昏暗的走廊,似乎想找出是谁在背后捣鬼。我早已缩回阴影深处。
“哼!”他重重哼了一声,整了整衣领,像头斗败的野狗,悻悻地转身走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后背全是冷汗。刚才那一幕太过惊险。计划出了意外,但……录音完整地录下了他的威胁和晓晓的哭喊。足够了。
我把录音拷贝了一份,匿名寄给了晓晓。她听完后吓得脸色惨白,抱着我大哭了一场。我安抚她,鼓励她勇敢。
“我们报警吧,雪儿!这个人太可怕了!”晓晓抽噎着说。
我摇摇头,表情凝重:“光凭这段录音,最多算骚扰,证据不够充分。他有钱有势,可能关几天就出来了,出来以后呢?晓晓,我们得沉住气。这种人,绝不会只做一次恶,他会有破绽的。”
晓晓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依赖:“雪儿,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
“继续装作没事发生,但远离他和他女儿。保护好自己。”我看着她的眼睛,“相信我,恶人自有恶报,我们只需要……耐心等待,收集更多。”
晓晓用力点头。
安抚好晓晓,我回到了那个承载着我痛苦和唯一温暖回忆的老房子——我爸出事那晚我们住的地方。筒子楼已经破败不堪,住户寥寥无几。我家那间小屋,在父亲死后就被收回了,后来一直空置着,成了堆放杂物的储藏间。
我凭着记忆找到顶楼角落那间房。门锁早已锈死。我花了几块钱,从楼下收废品的老大爷那里买了把旧扳手,撬开了门。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屋里堆满了破旧家具和垃圾,蜘蛛网结得到处都是。阳光从唯一的小窗户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
我目标明确,径直走向角落里那个被杂物半掩着的旧木柜。那是我爸的工具柜。我费力地挪开上面的破纸箱和旧棉絮,柜门已经歪斜。我用扳手砸开生锈的锁扣。
柜子里很空,只有几件沾满油污的旧工装,还有几件生锈的工具。我伸手进去,摸索着柜子内壁的顶部。灰尘簌簌落下。
指尖触碰到一块略微松动、带着缝隙的木板。我心头猛地一跳!真的有!我爸以前跟我玩捉迷藏,总喜欢把心爱的小物件藏在这里。他说过,这是他的“秘密基地”。
我用力抠开那块活动木板。一个深色的、巴掌大小的空间露出来。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发黄的、硬皮笔记本。
我颤抖着把它拿出来,拂去厚厚的灰尘。笔记本的封面是墨绿色的,没有任何字。我深吸一口气,翻开第一页。
是我爸欧阳海的字迹,苍劲有力,但笔锋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1999年6月17日。晴。心里不踏实。张强那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今天在厂里又跟人打架,还偷看女工洗澡被抓了现行。老李他们劝他,他反而骂骂咧咧,说早晚收拾那几个告状的。这小子眼神太邪,心术不正。他最近总找我借钱,说是家里老娘病了,可我听说他在外面赌,输了不少。不能借了。今天他看我发工资的眼神,让我心里发毛。雪儿还小……唉。”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继续往下翻。后面记录的都是些琐碎的日常和对我的疼爱,还有对张强一些行为的担忧和疏远。直到——
“2000年7月3日。闷热。出事了!下午老张头家的小闺女哭着跑回来,衣服都破了,说是被张强拖到后山欺负了!老张头气得要拿刀去拼命,被邻居拦下了。小闺女才十五岁啊!畜生!我去厂保卫科反映了,保卫科说没证据,张强那小子嘴硬得很,还反咬一口说人家小姑娘勾引他!厂里领导也不想闹大,说影响不好,要压下去。我气不过!晚上我找张强那小子当面质问,他……他承认了!还威胁我要是敢说出去,就弄死我女儿雪儿!王八蛋!老子跟他拼了!我得留下证据……万一我……”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下一页被撕掉了!只留下一点参差不齐的毛边。
7月3日!那个闷热的夏夜!那个被撕掉的下一页,一定记录了他去找张强对质,甚至可能……留下了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但被谁撕掉了?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原来我爸出事,不是偶然的抢劫!他是为了揭发张强强奸老张头女儿的罪行,才被灭口的!张强根本就是条毒蛇!
我瘫坐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抱着父亲的日记本,无声地痛哭。那迟到了二十三年的真相,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心上。张强!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找到了老张头家。那栋筒子楼还在,但老张头早就搬走了。邻居告诉我,他家小闺女出事后没多久,一家人就搬回乡下老家了,再没回来过,听说那闺女后来精神不太好。
线索似乎断了。但我爸日记里提到过“保卫科”。我几经周折,找到了当年厂保卫科的退休老科长,姓陈,住在城郊养老院。
我带着精心准备的果篮,以一个“研究地方老厂历史的大学生”身份拜访了他。提起当年的事,老陈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
“欧阳海啊……好人,太耿直了。”他叹口气,摇着蒲扇,“他那天晚上确实来找过我,反映张强那事。可张强当时是厂里技术骨干,他姐夫又有点关系……证据呢?光凭小姑娘一面之词,还有欧阳海自己的怀疑?难办啊!”
“那后来……欧阳海出事,您没怀疑过张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陈头的手顿了一下,眼神闪烁:“怀疑?有什么用?没证据啊!现场……唉,乱得很,就找到个扳手,也没指纹。再说了,张强那小子第二天还跟没事人一样来上班,有人作证他那天晚上在跟人打牌……虽然那牌友后来也搬走了……”
作伪证!我心里冷笑。张强这畜生,心思缜密得很。
“陈爷爷,我听说欧阳海叔叔出事前,好像还留了什么东西?日记什么的?”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老陈头皱起眉头,努力回忆:“东西?好像……是有个本子?他那天晚上急冲冲来找我,手里好像捏着个什么本子,后来……后来就没见着了。”他摇摇头,“记不清喽,太久了。”
从养老院出来,我心情沉重。我爸临死前捏着的本子,极有可能就是被撕掉关键一页的日记!现在下落不明。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我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巨大的挫败感几乎将我淹没。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张倩。
“雪儿!你在哪儿?我爸出事了!呜呜呜……”电话那头,张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赶到医院时,张倩哭得眼睛红肿,守在急诊室外面。她看见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雪儿!你总算来了!我爸他……他开车回家,路上被人打了!头破血流!”她语无伦次。
我心里咯噔一下。被打?不是意外?
正想细问,急诊室门开了,医生出来说:“张强家属?病人皮外伤不重,有点轻微脑震荡,观察一晚就可以。不过……”医生推了推眼镜,表情有点奇怪,“我们在处理伤口时,发现他后腰有个……旧疤,形状很特殊,像是……被什么利器贯穿留下的。病人昏迷时还一直喊‘别找我……不是我干的……’之类的胡话,情绪很不稳定。”
利器贯穿?旧疤?我心里猛地一激灵!二十三年前,我爸倒下的地方,邻居说好像看到凶手后背衣服破了个洞,有血迹,但当时混乱,没人看清。
难道……当年我爸倒下前,也反抗过?用他随身带的改锥之类的东西,刺伤了张强的后腰?这疤痕,就是铁证!
“医生,这疤……能看出大概多久了吗?”我强压着激动问。
“看疤痕组织的形态,少说也有二十年以上了,愈合得还算好,但位置特殊,当时伤得应该不轻。”医生说完就去忙了。
二十年以上的贯穿伤疤!位置、时间都对得上!我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张强在昏迷中喊的胡话,更是做贼心虚的铁证!
“倩倩,叔叔他……喊什么‘别找我’?”我装作关切地问。
张倩抹着眼泪,没多想:“我也不知道……他迷迷糊糊的,就喊什么‘别找我’‘不是我干的’‘欧阳……’后面就听不清了……”
欧阳!他喊了我爸的姓!
这时,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走了过来,表情严肃:“张倩女士吗?我们是西城分局刑警队的。关于你父亲张强被袭击的案子,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也请你父亲清醒后配合调查。”
袭击?警察介入了?我心头一跳,暗想:是谁动的手?
张倩被警察带走问话。我借口去买水,走到医院僻静的楼梯间,迅速拨通了一个我早就存在手机里、却从未拨过的号码——晚报一位以报道社会新闻犀利著称的记者王娟的电话,线索是我之前匿名提供给她的。
“喂?王记者吗?是我,之前给您提供张强线索的。现在有重大进展!张强受伤入院,警方已介入。最关键的是,医生发现他身上有一处二十多年前的旧伤疤,位置在腰后,像是贯穿伤!他昏迷时还不停喊‘别找我’‘不是我干的’,提到了‘欧阳’!我怀疑这与二十三年前棉纺厂家属区的一起悬案有关,死者叫欧阳海!请立刻派人来医院!真相可能就在眼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王记者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好!我们马上到!谢谢你!”
挂断电话,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出了一口气。鱼饵,终于都撒下去了。张强,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接下来的几天,风云突变。
王记者的报道如同投入滚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舆论。标题触目惊心:《二十三年悬案再现曙光?伤人者腰后旧疤疑为关键铁证!》报道详尽地提到了二十三年前欧阳海遇害的悬案,提到了张强腰后那个时间、位置都高度吻合的旧疤,提到了他昏迷中喊出的令人不安的呓语,也提到了当年老张头女儿被侵害却申诉无门的往事。
舆论一片哗然。互联网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快得惊人,“张强”“欧阳海悬案”迅速登上本地热搜。网友自发开始挖掘张强这些年的“事迹”——他公司偷税漏税、克扣工人工资、强拆钉子户、还有那些隐隐约约关于他“骚扰女性”“私生活混乱”的传闻,都被翻了出来。曾经那个光鲜的“成功企业家”形象,瞬间崩塌。
警方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迅速重启了欧阳海案的调查。他们找到了已经搬回乡下、精神时好时坏的老张头女儿(现在应该叫张婶)。在心理专家的疏导下,尘封多年的痛苦记忆被唤醒,她断断续续地指认,当年侵犯她的,就是张强!虽然因为时间久远和精神状态,证据力有限,但结合欧阳海日记里记载的内容和张强如今的反应,形成了一条有力的佐证链。
更重要的是,警方对张强腰后的伤疤进行了法医鉴定,确认疤痕形成时间超过二十年,且符合被类似改锥的尖锐利器刺入的特征。同时,技术部门重新检验了当年案发现场遗留的、那把沾有欧阳海血迹的扳手。当年技术有限,只做了血型比对(与张强不符)。如今,他们在扳手手柄缝隙深处,提取到了极其微量的、不属于死者的陈旧皮肤组织和汗液残留物。经过DNA比对——与张强的DNA高度吻合!
铁证如山!
张强伤还没好利索,就被警方从医院的VIP病房直接转入了看守所。当他听到法医鉴定结果和DNA比对报告时,那张保养得当的脸瞬间垮塌下去,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疯狂地咆哮、否认,但铁证面前,所有的狡辩都苍白无力。他的眼神里,终于露出了彻底的恐惧,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看守所的会见室冰冷压抑。
我坐在玻璃墙外,看着里面那个穿着囚服、头发凌乱、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的男人。他抬眼看到是我,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错愕,随即迸射出刻骨的怨毒。
“是你!欧阳雪……欧阳海的女儿!”他猛地扑到玻璃前,双手拍打着,“是你搞的鬼!对不对!你这个贱人!”
我平静地看着他,隔着厚厚的玻璃,他的咆哮和狰狞都显得遥远而模糊。
“张强,”我拿起通话器,声音清晰而冰冷,“二十三年了。我爸的血,流得冤不冤?”
他拍打玻璃的手僵在半空,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什么血?老子不知道!老子是冤枉的!”
“冤枉?”我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那你腰后的疤怎么来的?当年我爸倒下前,用他的改锥捅了你吧?很疼吧?这二十多年,你穿着名牌衣服,人模狗样地活着,有没有在阴雨天,觉得腰后那块疤在隐隐作痛?有没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我爸倒下的声音?”
张强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眼中的怨毒被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替代。
“还有老张家的闺女,”我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她才十五岁。你毁了她一辈子。你这种人渣,就该下地狱。”
“闭嘴!你闭嘴!”张强猛地捶打玻璃,像受伤的野兽般嘶吼,“老子没干过!老子……”
“没干过?”我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那你昏迷的时候,为什么喊‘别找我’?为什么喊‘不是我干的’?为什么喊‘欧阳’?!”
这三个问题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张强心上。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放大,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脸上的肌肉疯狂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下去,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头瑟瑟发抖。
“不是我……不是我……别找我……”他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彻底崩溃。
我知道,这一刻,他心理的防线彻底垮塌了。他将在这种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悔恨(如果有的话)中,度过他生命最后的时光。
我放下通话器,站起身,不再看那个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的男人。转身离开,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又无比轻快。
走出看守所森冷的大门,外面阳光刺眼。我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爸,你看到了吗?女儿,替你讨回公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冗长而公开的司法程序。公诉人当庭出示了铁一般的证据链:欧阳海日记中关于张强强奸老张头女儿及被威胁的记录(虽然关键页缺失,但结合上下文和证人证言)、老张头女儿痛苦但明确的指认、张强腰后二十多年的旧伤疤法医鉴定、扳手上提取到的张强DNA、他昏迷时充满罪恶感的呓语录音(由医院护士提供)……还有那些被舆论翻出来的、关于他累累劣迹的旁证。
张强的辩护律师试图狡辩,说日记是孤证且缺失关键页,说老张头女儿精神不稳定证词不可靠,说旧伤疤可能是其他意外造成,说昏迷中的呓语没有法律效力……但在环环相扣的证据面前,这些辩驳显得苍白而可笑。
法庭上,我作为被害人家属代表出庭。我冷静地陈述了失去父亲的痛苦,以及这二十三年悬而未决的真相带给整个家庭的煎熬。我没有哭诉,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讲述着那个夏夜后的一切:被亲戚踢皮球般的收养生活,早早辍学打工养活自己的艰辛,还有夜夜缠绕的噩梦。当我说到在父亲遗物中发现那本染血的日记时,法庭一片寂静。
最终,便是开头那声沉重的法槌落下。
“被告人张强,犯故意杀人罪、强奸罪,犯罪情节特别恶劣,社会危害性极大……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尘埃落定。
张强被执行死刑的消息,是在一个普通的星期二下午传来的。没有公告,没有渲染,像一片叶子落入平静的湖面,只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便迅速消失。
我去看了晓晓。她已经走出了阴影,在一家不错的公司找到了新工作,整个人阳光了许多。她拉着我的手,眼睛里闪着光:“雪儿,谢谢你。没有你,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都过去了。”我拍拍她的手,“以后好好的。”
我最后一次去了我爸的墓地。那是个普通的公墓,墓碑上只有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我买了一束他最喜欢的白色雏菊,放在墓前。
“爸,”我轻轻抚摸着冰凉的墓碑,“他死了。死刑。那些他欠下的债,都还清了。”
墓园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林的沙沙声。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落在墓碑上,也落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没有想象中的嚎啕大哭,也没有激烈的情绪爆发。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抽空了全身力气的平静。
我知道,有些人死了,但他造成的伤害会像疤痕一样永远存在。比如老张头女儿破碎的一生,比如晓晓心有余悸的恐惧,比如我二十三年缺失的父爱和心底那个巨大的空洞。
但至少,正义,以它应有的方式降临了。没有私刑,没有血腥的报复,只有法律的审判和制裁。
我转身离开墓地,没有再回头。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家,打开电脑,邮箱里静静地躺着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时光慢语咖啡店-王领班”。内容是:“欧阳小姐,张强死后,他女儿张倩变卖了所有家产,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向不明。另,整理库房时发现一个旧硬皮本,封面墨绿色,内页有撕痕,夹在废弃的咖啡豆麻袋里。看着有些年头了,不知是否有用?如需,请告知地址,我寄给你。”
我盯着屏幕上的文字,指尖微微发凉。那个被撕掉的,记录着父亲最后时刻的日记本关键一页,竟然会在那里?张强袭击案发当天,他仓皇逃离咖啡店,难道慌乱中把这要命的“证据”掉在了咖啡店库房?
命运,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让尘封的真相,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或许,它将在另一个时空,成为另一段罪恶的终结者?我默默地点击了回复。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喧嚣而充满生机。属于我的战斗结束了,但生活,还在继续。我合上电脑,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淡淡烟火气的晚风。
张强死了。死在注射床上。官方通报是“突发性心脏衰竭”。只有看守所的清洁工老吴知道,那晚他值班,在张强的单人囚室垃圾桶最底层,发现了一团被水浸透、揉得稀烂的卫生纸。展开后,上面是用指甲深深抠出来的、歪歪扭扭、带着血丝的五个字:“欧阳海,救我。”
他死时,是个强奸杀人犯。